一席话逗得骆老夫人笑起来。恰在此时严妈妈掀了帘子,白杏跟碧桃小心翼翼搀扶着骆氏安荞入了正院儿的福安堂。
“孙女儿安荞给祖母请安,愿祖母福寿安康,健旺矍铄。”说着话儿,骆氏安荞就要跪下去磕头。
“哼!可是不要那一双膝盖了么?还嫌没跪够?男儿膝下有黄金,女儿膝下有碧玉!跪、跪、跪,祖母将那双花佩给了你就是叫你拿着它为所欲为,做完了事儿再来下跪的么?”
骆老夫人虎着脸儿,紧盯着自家的孙女儿,瞧着那巴掌大的小脸儿竟冻得比往常愈加白了几分,心里头就像是有针扎一般不自在,愈加瞧着那软烟可恨。
“你这傻囡囡!”一把便将孙女儿拉到近前。“你若是病了,可不是要痛煞祖母的心么?况你母亲还病在榻上,哪一刻能少了你?你竟这般不爱惜自己!实在的该打!”作势就抬手在孙女身上轻轻拍打了两下儿。
这一番爱怜,让安荞红了眼圈儿。“都是孙女儿自作主张,惹祖母生气了。”说着话儿,又要下拜。“阿锦,快将那汤端了来。”手上微微使力止住了孙女,转头就唤王妈妈端汤来给安荞。
亲眼盯着孙女儿将那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喝光了,骆老夫人面上才带了些笑模样儿。回头儿恰瞥见那软烟正瞧着阿荞怔楞出神,“碧桃,你带着软烟、轻蝶两个到冯氏贵姨娘的院子里头,就说我的话儿,冯氏诽谤主母,论罪当棒刑,念在她这么些年来为咱们骆家开枝散叶,二姑奶奶又嫁的远,便从轻论处,赏她三巴掌吧。把软烟留在她的撷芳院中,每日督促着她抄一遍女则,若是再有轻狂的举动,连着软烟一块儿罚。”
这话一出口,软烟的面色竟比得上徽宣了,黄中透着些惨白,一双妙目顿时便失了颜色。“老夫人,奴婢愚笨,怕不堪当此大任,况且奴婢若是去了,哪个给老夫人夜里捏足捶背啊?”
“你只管自去便是,叫那冯氏认清主子,莫要糊涂背主,就是你的功劳了。你在这二等丫头的位子也熬了些年了,就提拔做一等吧。到了冯氏那儿好生教着她些。”说罢了这话,又回头吩咐王妈妈,“你们家的丫头轻红明儿就进来吧。闲在家里头这么些日子了,便是什么大病也该养好了。”
王妈妈一听见这话,喜得立时就跪在地上叩头谢老夫人恩典。“那冯大可是当年跟着冯氏来咱们府上投奔的?”听见老夫人问,严妈妈忙躬身回禀,“正是。”
骆老夫人瞧着门口晃动的珠帘,半晌才缓缓吁出一口气来,“二十年了,冯家想当年是何等的风光。彼时还是河间郡主下嫁给善岐成了骆府的长媳,咱们才能高攀上他们家,给善甫说定了冯氏旁支庶出的九姑娘呢。风水轮流转啊,谁能想到短短三载光阴,冯家那样的百年大族说散也就散了个干净。”
严妈妈跟王妈妈两个也回想起二十年前的光景来,心里头一时间也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儿。“阿鲤你去知会了骆五襄,好生打发了那冯大吧。细论起来,他也是个难得的忠义老仆了。只是那一番忠心用错了地方儿,这儿终究还是咱们骆家的门庭。”
听着祖母发落了软烟并冯大,骆氏安荞觑了一眼白杏,又看了看立在下首的王妈妈并黄鹂、布谷,“祖母……”拖长了音儿带出些小女儿的娇怯声气,却并不接着说下面儿的话。
王氏老夫人睨了孙女儿一眼,见她秀眉轻蹙,红樱桃一般的小嘴儿微微努了努,一双水灵灵的凤眼透着乞求之意,“罢了!你们都下去吧,阿锦去知会芮兴家的一声儿,今儿有客,叫大厨房做几个北方的菜式送到观澜院里去。三姑娘就在福安堂用午膳吧。白杏带着画眉和竹儿、兰儿去瞧瞧你们二夫人。好生伺候着靳医圣开了方子再来回禀。”
“囡囡的亲祖母、好祖母……”待众人恭恭敬敬都退出了福安堂,骆氏安荞一把就抱住了祖母,叭地就亲了一口。惹得老太太是又好气又好笑,“你个猴儿!哪里还有个大家闺秀的端庄模样儿!竟比山野里头的毛猴子还促狭上几分!”嘴上说着,已不由自主将孙女儿搂了个满怀。“下次再这么不管不顾地大冷天跪在地上,看祖母不打你板子!”一语未了,已哽咽起来,愈发搂紧了安荞,祖孙俩儿竟都湿了眼眶。
“你那庶母同你父亲也算得前世的孽缘了。这些年祖母也晓得是委屈了你母亲。幸得你母亲是个识大体的,恭敬谨慎,从前你大伯母在府中时很是体念她,妯娌两个最是和睦,如今你大伯母随你伯父在京里,我呢,终究因顾念冯氏那惨死的娘亲几分,这才纵得她一年又一年地倒生出了僭越的心思。”
骆老夫人轻抚着孙女儿如云的秀发,心中头一回对儿媳林氏生出些个歉疚之意来。“祖母,母亲不委屈,更不曾怪怨祖母。原是父亲与冯贵姨娘青梅竹马,情谊非常,母亲心里头都明白。也容让了她这二十年。昨日阿荞责打了贵姨娘,是一时激愤,也是积年的旧怨了。咱们大宁的闺阁声誉是何等紧要,那些个诛心的话若是有一字半句传了出去,莫说母亲,就是咱们骆府怕是都要遭人耻笑,再也不能抬头挺胸自处于人前了。”
这一番话说出来,让骆老夫人心中大骇。她眯起眼睛盯着怀中的孙女仔细瞧了又瞧,只见这丫头似毫无所觉,愈发向自己的怀**了拱,瞧着竟像是一只吃饱了欲昏昏睡去的猫儿一样儿慵懒中透着股子娇俏。
“你二姐姐嫁得远,又是给人当填房。说起来她出阁时才刚过了及笄。京兆尹谢大人有嫡子嫡女,说是嫡长女已八岁了,性子最是掐尖儿刁钻的。他前头的嫡妻又是当朝梁贤妃的亲妹子。这么一户人家儿也难为了你二姐姐。若非这谢大人是你伯父第一要拉拢的人,你二姐姐又何至于做了这么一门儿亲?她自小就养在我跟前,出嫁前一晚,跪在这福安堂,三拜九叩,只求咱们骆家给她姨娘一处安身立命之所,保她姨娘平安。”
话已至此,再无多说的余地了。骆氏安荞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祖母,母亲是清白的,表舅舅乃是母亲的嫡亲表兄,论亲缘,也算得打断了骨头连着根儿筋。他们二十年都无有往来,如今母亲病得重,若非阿荞的姨母给表舅舅去了信儿,怕是也没了后头冯贵姨娘的这些闲言碎语。事已至此,只要母亲沉疴得返,阿荞便既往不咎,还请祖母遣人知会了冯贵姨娘,她对母亲不恭,唯此一次,若敢再犯,阿荞便是豁出去叫父亲大人将我打死了,也定要将她逐出骆府。二姐姐那儿,阿荞若是有幸活命,得了空儿亲去给姐姐磕头赔罪。”
虽是轻声细语徐徐出口,听进骆老夫人耳中却不啻平地惊雷。老人家的手登时握成了拳头。“阿荞!囡囡。刚过易折,你一个女子,这般容不得人却是所为哪般。”怀中的人哧地笑了一声儿,竟像是熊熊烈火上浇了一大盆水,“祖母,孙女并非不能容人。所思所想,不过全不逾越了规矩二字罢了。还求祖母明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