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氏安荞立在青砖地上,紧咬着唇。父亲越是温言抚慰,那冯贵姨娘越是哭得气噎喉堵、梨花带雨一般。“阿荞!还不快快与你的庶母赔个不是?”父亲的声音里头似是含了冰,兜头便哗啦一下儿浇到了骆氏安荞的心上,直叫她打了个寒战。
“大人,妾,妾怎么敢怪罪三姑娘?怪也只怪妾的命苦,如何怪怨得了旁人。”那宛若莺啼的软语娇言伴着涕泣,竟仿似是一把火儿,生生就将那冰烧得愈加冻人起来。
“霓裳!”骆善甫的眉头拧起来,他恼怒地瞧了一眼立在中堂的女儿。“你呀你,霓裳啊,这些年你忍辱负重,一心只为了与我相守。伺候我,伺候林氏哪里有半点儿不尽心?难不成今日还要受一个晚辈的气?你莫要妄自菲薄,往日里我忙着外院儿的事儿,竟是疏忽至此,不晓得这些日子你竟受了这许多委屈。你也是个锯嘴儿的葫芦,若非今日蔷儿到我跟前哭求,我,我还只当这孽障是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呢!你莫要劝阻了,我既知晓了,是定要为你做主的。”
“阿荞!”楠木的桌案砰地一声儿,“大人!仔细手疼。”冯贵姨娘整个儿人都颤抖起来,瞧着倒像是风中的飘萍一般惹人怜惜。那一双柔弱无骨的纤纤素手一把便握住了盛怒中的男人,“大人,罢了,罢了!有您待妾的这一片诚心,妾再无所求。”
骆氏安荞深吸了一口气,她缓慢地抬起头,目光中带着一丝轻蔑,又带了一丝倔强,好看的樱唇微微弯起来,“女儿回禀父亲大人,为人妾室不敬主母,主母病中,她不思尽心服侍反而胡言乱语攀诬主母名声,意图祸乱后院儿,这样的奴几女儿如何管她不得?更逞论区区妾室竟挑唆着主子姑娘替她到父亲大人您的面前鸣冤哭求,这又是何道理?女儿不知,还请父亲大人教诲。”
这话一出口,那冯氏贵姨娘的身子不由得抖了抖,随即眼中精光一闪,“哎呀,大人呀,您就赏妾三尺白绫让妾到地下与家人团聚了吧。妾,妾无颜承恩,大人为了妾与三姑娘父女间生了嫌隙,如今,三姑娘这话又字字句句将七姑娘都牵扯进来,七姑娘她冤枉啊,她才八岁,好歹妾也生了她一场,她去哭求大人,那是她人伦之心未泯,也全是一番可怜妾的善意使然,这原是七姑娘她大度慈悲,大人啊,千错万错都是妾的错,是妾的错呀……”
骆氏安荞眼睁睁瞧着父亲眸中的盛怒一下子变得愈加炽热起来,偏对着那个弱不胜衣的半老徐娘竟像是慈父哄着爱女一般地温存体贴,“父亲大人容禀,母亲缠绵病榻,身边儿一刻也少不得女儿,若是父亲大人无有旁的事儿,还请容女儿告退。母亲也该进药了。”
听见嫡女提起缠绵病榻三月有余的结发妻子,骆善甫心头的那一股火儿不知怎么就像是遇着了一阵冷风,他回转头盯着安荞瞧了片刻,分明那细眉弯弯,凤眼微挑的模样像足了自己,可是却怎么站在中堂的这个豆蔻少女身上竟能瞧见林氏那深入了骨髓的高傲劲头儿来。
“跪下!与你的庶母赔罪,念在你侍母至孝的份上,便在观澜院里禁足一月吧。”这话里头的寒意已减了三两分,骆氏安荞一双明眸在父亲的面上逡巡了一回,竟轻启樱唇微露皓齿笑将起来。“怎么?父亲大人欲叫女儿跪一个妾室?”她的身子愈加绷直了些。
“父亲大人有命,女儿原是理当遵从的。然则,我大宁朝的女则里头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与人为妾当以半奴论,非是女儿要忤逆父亲大人,实在是此时若跪了,怕是傍晚祖母就要将女儿打死了。女儿死不足惜,却也是要死得其所的。带着一个以主跪奴的名声儿离了这人世,女儿怕是要辜负了祖母她老人家十余年的教养之恩,女儿虽死却不能瞑目。”
瞧着父亲青白交加的面孔,骆氏安荞笑得愈加亲切了些,“父亲大人莫要动怒,所谓气大伤身,女儿前来觐见父亲大人之时,恰逢祖母身边儿的严妈妈奉祖母之命前来探望母亲,母亲惶恐,命女儿送严妈妈一程,女儿听闻父亲大人传唤,不敢耽搁。只好先领着严妈妈到了父亲的书房,女儿还想着聆听了父亲大人的教诲,再送送严妈妈呢。”
“你!你!”骆善甫气得胡子都几乎要抖起来,冯贵姨娘拿着帕子遮了眼偷偷瞄了书房外头一眼,影影绰绰仿似是立着一个人。“大人,大人啊,妾何德何能?怎么敢当三姑娘的这一跪。大人莫要折煞了妾,三姑娘她经见的事儿少,一时想左了也是有的。大人若是为着后院儿小事吓着了姑娘反倒不美。妾愿在撷芳院里头禁足一月,还求大人就莫要为难三姑娘了,姑娘她年岁轻,日后自然能明白大人的一片慈心。”
“霓裳,霓裳啊,你,你这些年受了委屈了。是我,是我骆某人对不住你,想你也曾是金尊玉贵的大家闺秀,如今为了我,却百般地做小伏低,尝尽苦辛。是我委屈了你啊。”
无心欣赏他们这出儿郎情妾意的戏码儿,安荞默不作声地对着自己的父亲大人屈了屈膝,便退出了静悟斋。“三姑娘。”严妈妈面上闪过一丝不忍之色,转头儿瞥了静悟斋一眼,“老夫人虽待夫人严厉了些,却终究是疼三姑娘的。似今日之事,老夫人叫老奴转告姑娘,请姑娘瞧在三爷并二姑奶奶的薄面上,就容让冯贵姨娘一遭儿,老夫人定会遣人到撷芳院管束于她。”
骆氏安荞朝着老夫人所居正院儿的方向福了一福,眸中才现出一点点细碎的欣喜之色,“还请严妈妈代为转告安荞对祖母的想念孝敬之意。如今母亲在病中,安荞未能亲到祖母跟前给她老人家请安,待母亲的身子康健些个了,孙女儿定然要去给祖母磕头,如从前一般侍奉祖母左右。”
严妈妈瞧着这个自小就长在正院儿的三姑娘,张了张嘴,却又将满腹的话都尽数咽了下去。“姑娘但请宽心,老夫人已着人拿了帖子去鄞州请萧神医,若是能得萧神医的一剂良方,想来二夫人这病必能逢凶化吉。”
“承妈妈吉言。安荞送妈妈。”见三姑娘做了个请的手势,严妈妈终究在心里头叹了一口气,暗暗摇了摇头,举步朝着正院儿行去。
“姑娘…….”待严妈妈出了静悟斋的月亮门儿,一直候在暗影儿处的红绡这才走上前,“姑娘,这静悟斋中甚是阴凉,姑娘站得久了需防寒邪入体。咱们还是回观澜院吧。”骆氏安荞回身儿又盯了一眼书房里头紧紧相拥的两个人,心下一哂,轻移莲步不一刻便也带着红绡出了静悟斋。
观澜院的朱红院门儿虚掩着,正房观澜胜景中隐隐传来妇人的咳嗽声儿。“芦苇,你……你速速到静悟斋去,就跟…….就跟大人说,昨日的事儿与阿荞半点儿关碍也无,是,是我……是我。”这话说得便是平常人也能听出其中的气力实在不足。骆氏安荞不由得就立在了观澜胜景门前。
心中的酸涩到了这一刻才像是开了闸门一般汹涌着弥满了全身。那一双清凌凌的凤眼儿不由得就红了眼圈儿。“母亲……..”强压下心中的悲苦滋味儿,骆氏安荞迈过了黄杨木的门槛儿,眨眼间就到了林氏夫人的床榻前。
“郎中嘱咐母亲好生将息,最忌讳气恼焦急,怎的母亲竟不听郎中的话,女儿不过是到父亲大人跟前应答,并不曾领了父亲大人的责罚,母亲需要放宽心才是。”林氏夫人乍见女儿去而复返,心中就像是有块大石头陡然落了地,闭目喘息了半晌,这才挣扎着又起身,“阿荞,我儿,快,快到母亲跟前让母亲瞧瞧,你父亲,他可是,可是打了你?”
一径说着,那双苍白枯瘦的手已将女儿的衣袖轻轻卷起些,直到瞧见了那一对肤若凝脂的臂上并无一丝半点儿的红痕,这才吐出了一口浊气,到底还是不放心,强撑着又将女儿的手掌翻转过来细细瞧了,见女儿无恙,这才落下泪来。“阿荞,娘的娇儿!你,你这憨直的孩子!那,那冯氏,你但凭她闹去!何必与她计较?”
抬头见女儿紧紧抿着唇,一双凤眼没精打采地低垂着,林氏夫人的泪落得更急了些。“儿啊,你两个兄长如今都不在府中,若是你有一星半点儿的闪失,可叫娘,可叫娘寻了哪个去救你?那冯氏…….那冯氏这二十年来,都是你父亲心尖儿上供着的人儿。老夫人又,又偏着她多些,你这是何苦?二十年娘都熬过来了,左右再熬几日也就罢了。”
“母亲!”骆氏安荞的声音尖锐而惶急。她扑通就跪倒在林氏的床榻前,忍了许久的眼泪却是像连成了线,“母亲这话是拿刀子割女儿的心啊!母亲您必要长命百岁的,祖母已着人去请萧神医了,大哥哥已到了徽州,四哥哥也来了信儿,说是已给母亲寻到了叶郎中说的那天山雪莲。母亲您,您再等等,再等等。女儿知错了,女儿再也不意气用事,惹母亲烦忧了,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