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贤回头一看,却是王启年站在身后,便笑道:“伯开兄,一路有劳了。”
王启年摇了摇手,说道:“小事一桩,不过我在思齐兄身上看到的,却不是棋子,而是棋手的气度啊。”
李贤摆了摆手:“伯开兄谬赞,小弟不过是个前途迷茫的兵头罢了。”
王启年环顾了一眼四周,见靠得最近的船工和士卒离自己三人也有好几步,便低声道:“郑世叔的意思,便是让你先自立,而后招安。”
李贤讶然道:“伯开兄此言何意?”
王启年笑道:“思齐兄,明人不说暗话,从你要的这些器械、匠人和物资上,便可看出你非池中之物,又何苦欺瞒在下呢?”
李贤脸色不变地反问道:“小弟确实不知伯开兄这话从何说起。”
王启年沉吟了一会,才回道:“那些匠人和器械也就罢了,你要的番鬼薯和番麦,这北方各地虽不常见,但也有不少。可那番薯,传入我大明不过三、四十年,南方各地种植较多,别说宁夏了,就是陕西,种植的人也极少,不知思齐兄从何处得知?”
李贤听他说得奇怪,尤其是番鬼薯和番麦,似乎不是自己向郑管家要的东西,便问王启年这两样是什么东西。
原来这王启年是广东廉州合浦人(廉、钦一带以前属广东),祖上是反蒙元义军,家族历代多下南洋谋生,或以从商行医教书为业。到了他曾祖父那一辈,家族开始经营西北的商路,他父亲以前曾长驻宁夏镇城,和郑增郑大管家是多年至交,前几年因病回了广东。他此次北上,便是替家族重新开拓北方商路。
他生性喜欢收集新鲜事物和奇闻异事,见多识广。
李贤所要的一些事物,郑增连听都没听说过,便叫王启年来参谋一二。跟这个世侄谈过几次之后,郑增便有心抬举他,因此将他放到李贤这儿,当了个庶务总管。
李贤听了半天,才弄明白这番鬼薯是廉州话,其实就是他要的马铃薯;而那番麦,也是两广话,就是说的玉米。
他是穿越而来,虽是学历史的,但并不是很清楚玉米和马铃薯的明朝称呼,便画了一个图样给郑管家。这两样东西是十六世纪传入中国的,已经有了广泛的种植,产量大,而且非常适合缺水的北方,也是他想在朔方各地重点种植的农作物。
蕃薯是他唯一确认的明朝称呼,因此没有画图,没想反而让王启年起了疑心。
李贤只得苦笑道:“小弟从十二、三岁起,便在长城内外四处游历,见过不少商旅,这蕃薯便是从他们那儿听来的,朔方土地虽然肥沃,但人一多,便要靠这蕃薯救命了。”
王启年似笑非笑地盯着他,问道:“作为一个心系农田的兵头,你还敢说你自己才疏学浅、前途迷茫么?你可知郑世叔为何要你几位兄弟都交出家人,去王府充当人质?”见李贤摇了摇头,他自问自答道:“便是你要的这些东西,让王爷觉得你不是池中之物,倘若不严加控制,恐怕又是一个哱拜。”
哱拜是万历三大征之宁夏之役的主角,原本是个蒙古人,嘉靖年间降明,积功升至都指挥。万历初为游击将军,统标兵家丁千余,专制宁夏,多蓄亡命之徒。
他发动叛乱时,当今庆王朱帅锌才十六、七岁,母亲方王妃将他藏在地窖里,才躲过一劫,但方王妃却上吊自杀了。
朱帅锌这段死里逃生的经历,影响了他三十多年来的所作所为,他在李贤的身上闻到了一股不祥的味道,便先行下手,对其严加控制。
李贤叹道:“小弟哪敢自比哱拜,连两个幼弟都保不住,愧为人子,愧为人兄。”
王启年笑道:“兄弟而已,又不是亲子。就算是亲子,君不闻易子而食乎?”
他说得诛心,李贤无言以对,陈永安在旁听了半晌,此时才愤而责问道:“你敢将我兄弟二人视作禽兽?”
王启年也不怕他,淡淡一笑,只是盯着李贤,说道:“我王家以商贸立基,历经十余代,方才有今日之规模,在大明各地皆有庄园,手中生意有粮食、木材、药材、陶器、丝帛等业,甚至就连盐、铁,我也敢沾手。”
李贤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笑道:“伯开兄,你我一见如故,不妨寻个清静场所,好好把酒言欢。”
说完便钻进船舱,将里面的人都赶了出来,令陈永安带人守着舱门,不准人靠近。
燕行坐在船头,也不过来,自顾自地喝着酒,似乎没有看见李、王两人的小动作。
李贤和王启年坐定之后,他一边窥视着对方的脸色,一边想道:“没想这家伙也是个野心之徒,我还以为要花点功夫去搞定他,没想反而让他来策动我了,看来这些古代人,凡是有点成就的,没有一个是轻易好忽悠的,我跟他既然都说到这份儿上了,那就打开天窗说亮话,谈谈怎么合作,以及怎么去应付庆王吧。”
想到这儿,他面带微笑,说道:“伯开,庆王在我手下广布耳目,我根本就不知道谁是庆王的人,如何防范?”
王启年摇了摇头,缓缓说道:“何须防范?只要你手中的力量强了,别说超过庆王,就是跟他相差无几,那些耳目自然就知道何去何从。”
李贤叹道:“他是亲王,不知何年何月,我才能追上他。”
王启年嗤笑道:“不过是一个圈养亲王,有何威严可言?思齐,你还是不跟我说实话啊。”
明朝对藩王的限制非常严格,不准担任地方官员,不准领兵,分封之后不准随意回京城,就藩之后出城也要得到皇帝批准,甚至连名字,也得由宗人府决定,可以说是当猪一样的圈养,所以回到明朝做王爷,绝不是一件美差。
当然,如果你运气跟嘉靖帝一样的好,可以去当个王爷试试。
李贤难得地红了下脸,说道:“他虽被圈养,却是富可敌国,财能通神啊,若不是他,我哪能这么轻易地沿着长城一路西进,还打垮了鲁副将带领的五百五十名精兵强将?”
王启年笑道:“你二人各取所需,依我所见,不出五年,你就能比他更加富有。”
李贤呆了一下,他对自己的能力有信心,但也没有想过短短五年就能比一个大明亲王更富有。在他的计划里,十年应该是一个比较靠谱的数字,那时中原正好糜烂,李自成将大明朝打得千疮百孔,他出面去收拾残局,顺便朝大明这间破房子狠狠踢上一脚。
他见王启年看着自己,便说道:“伯开,倘若我有脱困之日,定不会忘记你今日的援手之德。”
王启年摆了摆手:“思齐,实话告诉你,事行有度,过犹不及。我们也是各取所需,我不会向你效忠,你也不用笼络于我。我所要求的,就是赚取这天下的财富,开拓自己的眼界,不白在这人世中走上一遭。就算有朝一日,你一飞冲天,做了笔惊天动地的大买卖,我也不会向你讨个掌柜来当。”
王启年的意思很明白:就算是李贤日后当了皇帝,他也不会要求进开国功臣的行列。
这两人都是野心勃勃之辈,不过两人的野心却完全不同。
李贤笑道:“伯开,你多心了。”见王启年面带微笑,也不说话,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便从身侧拿起一个茶杯,扔到木板上,摔个粉碎,说道:“既然如此,我便同伯开走上这条不归之路,若违此誓,有如此杯。”
王启年也拿起一个杯子,猛地摔个粉碎,沉声道:“天诛之,地灭之。”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已经有了默契,不由大笑起来。
陈永安在舱外听得响声,过了片刻,探头进来望时,见二人笑声不断,摇了摇头,便又出去了。
李、王两人谈得兴起,便开始说起生意经来。
李贤是学历史的,并不通经营之道,甚至连算盘都不会打。身边众兄弟也都是些武夫,杀人、打仗倒是行家里手,说起赚钱,那是十窍通了九窍,一窍不通。好不容易收到个计安计中正,眼下却不在身边。如今遇到王启年,正好细细询问大明朝的经营之道。
这王启年果然是商人世家出身,对经营之道那是如数家珍,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算盘来,三下五除二,将这支船队的所有数据说得清清楚楚,来往账目一字不差,脑袋竟然比后世的计算机还好用。
说起如何经营盘剥,更是行家里手。比如怎样低买高卖,怎样先赊后押,怎样买空卖空,甚至怎样走私盐铁,如何收买贿赂官员,诸如此类,都被王启年以深入浅出的道理,说得一清二楚,听得李贤佩服不已。
李贤心想,这家伙不就是后世吹嘘的商业奇才么?这等精通坑蒙拐骗的人才,还经个屁商啊,不去当官,简直是太可惜了。
他跟王启年从商业买卖谈起,慢慢扯到了钱庄,没想王启年对钱庄居然也很感兴趣。
明朝嘉靖年间,开始出现钱桌、钱铺、钱庄等,经营铜钱兑换。万历年间,钱铺正式成立,向官府买进制钱,以通交易。
让李贤惊讶的是,王启年对钱庄的认识,居然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我的梦想,便是有朝一日,带着一张纸,就能从宁夏城的柜台中,平平安安地取出我存放在合浦城的银子。”王启年的脸上神彩飞扬,散发出一种说不出来的光芒。
李贤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心想:“他娘的,这不是坑爹嘛,真让这小子办成了,那汇通天下这四个字,就该写他了,日升昌的雷履泰还混个屁啊。”
不过他心里也一阵窃喜。他认识武艺高强的汉子不少,就拿叶信来说,砍十来个人都不成问题,倘若骑上快马,说不定二、三十人都不是他的对手。他认识谋略过人的才子也多,在燕家学习的那半年里,他深刻的认识到,就是一个大明朝的秀才,只要没有读书读得酸掉、傻掉,出来也能在智商上完爆他,更别说进士、状元之类的神人了。
别以为穿越者就强大,只要不是跟山顶洞人比,人类上下五千年,唯一没有进化的,便是智商和情商。
李贤是学历史的,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句至理名言,一直深刻的记在他的脑海里。要想在历史上混得好,经济基础一定少不了。王启年的出现,一下子弥补了他在经营之道上的欠缺,这好比是刘皇叔遇到了卧龙、曹丞相寻着了奉孝。
说完钱庄,李贤已经对王启年佩服得五体投地。谈到钱庄,自然就会扯到税法,两人又谈起了张居正的一条鞭法。
“大明若是要亡,”王启年倒了杯茶水,一口饮尽,说道,“这一条鞭法,便是根源之一。”
李贤笑道:“你家不也是大商人么?”
两人都明白对方的意思,一条鞭法最大的特色便是役归于地,大商人们无田,便无须履行赋役。
王启年没想到李贤也是在经济之道上一点就通的人,叹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从一条鞭法上,商人得到的是小利。倘若国家灭亡,社会动荡不安,损失的就是大利。不过很少有人能看到这一点,人们忙忙碌碌,能关心到身边的人就不错了。
至于国家、社会,能真正关心的,又有多少人?
据《明史食货志》记载:“一条鞭法者,总括一州县之赋役,量地计丁,丁粮毕输于官。一岁之役,官为佥募。力差,则计其工食之费,量为增减;银差,则计其交纳之费,加以增耗。凡额办、派办、京库岁需与存留、供亿诸费,以及土贡方物,悉并为一条,皆计亩征银,折办于官,故谓之一条鞭”。
《续通典》卷七说:“一条鞭法,通计一省丁粮,均派一省徭役,于是均徭、里甲与两税为一”。
这两段话看上去复杂,简单点说,就是简化了征收项目和手续,计亩征银,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豪强漏税的弊端。役银由旧制依户、丁征收改为以丁、田分担,也使无田或少田的居民减轻了负担。
但大明朝还有个并行的法规,就是有功名的人,也就是所谓的官绅,可以不用纳粮服役,这就使得很多有田农民投入官绅的名下,加速了土地兼并。
总体来讲,一条鞭法是剂强心针,让大明朝缓了口气,不过接下来该怎么样还得怎么样,小冰河期的天灾不断、民乱不休,彻底要了明王朝的老命。
王启年说道:“一条鞭法的初衷是好的,但实施却坏到极点,这就是它的问题所在。银子并不能解决我大明的所有问题,最近几十年,大明的银子越来越多,同一颗重量的银锭,十年前能买很多东西,这几年能买到的东西却越来越少,长此以往,别说西北边塞了,就是东南沿海,恐怕也顶不住这股力量的席卷。”
李贤问道:“那你觉得什么样的税法最适合朔方?”
他明白王启年说的,就是后世常提的通货膨胀,随着日本和美洲银子大量涌入中国,明末通货膨胀是一个无解的难题。越发达的地区,通货膨胀越严重,长江三角洲经常出现周期性的饥荒,不是因为没米,而是因为米太贵了,普通百姓买不起而已。
他并不关心这些,他又不是天启帝和魏公公。在他的眼中,只有新朔方城。
朔方是他的根本,在未来的蓝图中,还没有影子的朔方城,将是所有事物的根基所在。
王启年沉吟了很久,才回道:“倘若你问的是商税矿税,我倒有些建议,商税宜为一成,也就是十税一;矿税宜为三成。至于其他的税赋,我就不知道了。”见李贤一直望着自己,便接着说道:“我是个商人,又不是内阁大学士,哪管得着你行什么样的税法,以后你立下规矩,我照办就行。”
李贤笑了起来,他其实也没有真要王启年回答的意思。在他的构想中,是把后世的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纳粮和火耗归公,照抄过来。甚至有关工商的各行各业,统统纳税。
有反抗的,正好借几年后的李自成等人之手,一一杀掉。如果还能顺便把东林党干掉,那就再完美不过了。
想法是美好的,但现实是残酷的。明朝税制的根子已经烂掉了,天灾人祸不断,想要完成这个美妙的梦想,十年?二十年?还是三十年?
李贤觉得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能不能看到新税法的实施,还是个很大的问题。
其实李贤也明白,自己要处理的历史问题非常多,有些问题完全就是无解的天书,怎么办?用后世伟人的话来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它去吧。
有些事,是腥风血雨也解决不了的。既然解决不了,那就拖着吧,留给后世更有才能的人去解决。
眼下急需解决的,便是如何建立朔方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