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之殿,本是青凌各堂主定时定期禀报各自辖管事务之地,青凌规矩严明,如若无禀报之事,各堂主定然屏气凝神,各自安坐。这偌大的殿堂内,小小一枚绣针落地都可听见。
而今,过了三更,议事殿却是灯火通明,哭声连连,哀泣不断。
昔日太微堂堂主苏陌,遍游两京、广交朋友,丝绸往来通利,亦有她不少功劳。可惜,年华正当,青春才茂,成了孟苏两派争斗之牺牲品,先是承受去髌之刑,失了再游遍玩赏天下之力,后又死在仇人之手,亦不知她香消玉殒,魂魄归天之际,是否会依稀记起当年苏氏一族风光入青凌,莫嫣然亲自出宫迎接眼里闪过的那一丝明亮;记起乘船出海之时,清清洌洌的那一声吆喝“出船咯”;记起有一位待己宠溺之至,如同母亲一般给予温暖的长姐;记起曾与自己无话不谈、知心托付的好姐妹林落荷。
三年无法行动的梦魇,限制的又岂止是她的行动,限制的还有她自由来去、天真未泯、敢跑敢闯的一颗赤子之心。
三年里,她定然是恨极了那个索走她自由的人,日日夜夜咒她千遍万遍,岁岁月月骂她千回万回,这个人早已在她的心里死过千百遍了,今夜终于让她得到机会,她这身残废之躯也不要了,久未使出的武功招数忽地招招清晰了,她拼死也要将仇人碎尸万段,她已是万念俱灰,徒有报仇雪恨、同归于尽的一颗仇恨之心。
如今,她终于尽了全力,仇人没有死在手里,但终归是被养她育她的青凌擒拿制服。她对青凌怕是也有恨吧,窒息不堪的宫规制度,尔虞我诈的相互猜忌,她以为自己抽身逃离了,以为每一次的出船,行得千里万里,便可不再回来了。可惜,她不过还是着了运送丝绸的宫务,她的身份终究逃不开青凌宫太微堂堂主。
现在,她就躺在那里,仍是那一袭素色的青衣,那青绿的衣裳染了血,旧旧的,落单的。她就这般合上了眼,没有了三年之前俏色灵犀之色,没有了遇见仇人面容含愠之色,只有依旧回归的三年里保持的素净冷然之色。
苏樱坐卧在一旁,呆呆地望着,泪水无神地挂在脸颊,不知哭了几回,又这样望了几回。只是坐着、望着。
尚柔见她这般,劝了又劝,自己哭了又哭,终于伸手去拉苏樱,哭道:“莫要如此,人死不能复生,苏姐姐要保重身体才好。”
苏樱纹丝不动,犹如石雕一般。
众人见状,无不抹泪。
落荷亦是呆傻立于一旁,她与苏陌宿怨未消,本想这月圆之夜,青凌联手剿杀叛徒之后,再负荆一去太微堂请罪。不想青凌今夜竟遭此一劫,十余日前与苏陌短短一面,寥寥数语,竟是永别。
落荷脚步蹒跚,走至苏樱跟前,几度张口,欲言又止,终于劝道:“苏堂主,节哀顺变。孟欢终是被我等擒获,姐姐……姐姐她在天之灵,也可聊感安慰,含笑九泉。”
苏樱似听得了这话,缓缓抬起头来,望见面前的落荷,眼里一亮,忽地凄声叫道:“聊感安慰?孟欢那贱婢未死,就算是死,也不配用我妹妹一条性命同陪!如何聊感安慰?!如何含笑九泉?!”
那声音形如鬼魅,夺人心魄,却又无限悲凉。
众人均被齐齐慑住,不敢再有半点劝慰。
落荷却不被所动,近前一步,泣不成声道:“可惜我与姐姐误会弥深,本可以在手刃叛徒之后,再推心置腹化了恩怨,不想苍天作弄,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无……”边说着边弯下腰去欲触那苏陌的右手,苏樱却似忽地疯魔一般,将苏陌紧紧抱在怀里,口里骂道:“谁与你是姐妹?林落荷三年之前就死了!三年前早就死了!”
落荷闻言,泪如泉涌,身体狂颤,抖落得如同风雨中的枯叶,嘴角边露出一丝苦笑,呆立了半响,向侧一歪,终于倒了下去。
吟歌急步向前,缓缓托住落荷,抹泪道:“苏堂主何须这般,落荷姑娘不过也是至情至性、念及旧情罢了。”
无双坐于殿堂之上,见得一番场景,也止不住掩面而泣,忆起当日,正是在这议事堂之上,她夸口待青凌弟子携手擒获孟欢之后,将给苏家姐妹一个交代。
如今,林落荷主动请罪,竟被苏樱这等绝情之话回绝,自己身为局外之人,又怎么给人家一个体面的“交代”?
李珍儿不愧为长居青凌的前辈,见得如此局面,起身道:“死者已矣,莫要叫生者的人无端再去难过。”
无双点一点头道:“珍姑说的极是,我青凌百废待兴,太微堂堂主苏陌昔日的冤屈,今夜便在此处为她平反了。苏陌堂主拼死一战叛徒孟欢,且她那一剑,也是我的救命之剑。我与她情分虽浅,但得她关键之时相助,心里也是感激不已。如今她力战叛徒而死,我青凌理应将她今夜之举,记为头功,众堂主以为如何?”
苏樱面色现出几许安慰,缓缓放下苏陌尸身道:“替妹妹谢过宫主。”
李珍儿又道:“今夜擒获孟欢,实乃我青凌弟子齐心合力、拼死一抗之举,无双宫主虽资历尚欠,但聪敏机智、奋勇有为,落荷姑娘也不愧为我青凌旧主的贴身伺候之人,今日得以克制孟欢,活捉叛徒。当然,还有玉姑娘……”
吟歌听了,急忙微微欠身,不敢居功。
无双步下台阶,走到中央道:“青凌弟子本是一家,齐心团结才能一显我青凌本色。珍姑,叛徒孟欢何在?”
李珍儿拱手道:“已被我下令关押。”
无双道:“好!”转身望了望苏樱她们,叹了口气道:“苏堂主节哀,十数日前,本宫答应给你姐妹一个交代,如今怕是天不遂人愿,但我保证,那孟欢待我审问完毕之后,一定让你亲手解决!”无双最后四个字“亲手解决”加重了语气,那苏樱听了,也是一个激灵,望了无双一眼,点一点头,又垂下眼去。
无双又道:“尚柔堂主,你且先扶苏樱回落英阁休息,其余人等将太微堂堂主苏陌抬下去,明日未时行厚葬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