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荷入住偏殿,心下感慨,那宫内弥漫着熟悉的淡淡桂花香,叫她想起从前伺候莫嫣然在旁,闲暇之时,便望着窗外的桂花树,呆呆出神。
如今,这新任宫主也是有心,将自己安置在芳华殿偏堂,院中种着数棵不高的桂花树,推开窗去,踮起脚来,仿佛就能触到桂花的花瓣。
只是,一走三年,最敬重的莫宫主竟也离世,日夜盼着手刃的仇人孟欢如今也不知去向。
一切物是人非。
落荷早早起身,到寒食殿用饭,恍恍惚惚地步行于宫殿各处,走着走着,竟来到了太微堂。
太微堂前种着一棵桃花树,这个时节,桃花落了,果实也被摘取,只剩了繁盛的叶子,孤零零地生长。
落荷记起,每一回苏陌出船回来,她便差人打听,在芳华殿呆了久了,就萌生出自己也吆喝一声,出船远行的想法,其实在她的心里,对身心自由,游遍江南的苏陌是极为羡慕的。
落荷自幼失了双亲,跟着爷爷长大,福建沿海倭寇横行,爷爷带着年幼的落荷捕鱼为生,一次出海捕鱼之时,倭寇来抢渔船,爷爷奋力反抗,被倭寇一刀杀死。落荷失了最后一个亲人,跟着同乡的渔船漂到了南京,她个性孤傲,冷言寡语,但为人极为聪敏、阅人识物过目不忘。
一次,青凌车轿在街上走过,莫嫣然刚从杭州回来,带了些丝绸的新款,在轿内细细赏玩,不小心将一面丝绢遗落在大街之上,被落荷拾得,追了两条街,才将丝绢奉还。那赶车的仆婢问落荷要些什么赏赐,问了几遍,落荷只跪在轿旁,一言不发。
莫嫣然挑起轿帘,见一个不过七八岁的小丫头,表情不卑不亢,淡然自若地跪在一侧,故意逗她:“既然什么都不要,还跪在这里挡道作甚?”
落荷闻言,胆大抬眼与莫嫣然对视,竟然平静要求道:“您既是千金之躯,富贵之命,就赏我伺候您身侧吧。”
莫嫣然见她衣着寒酸,眼神里却没有半点低贱之色,心里暗自欢喜,立即收了她做贴身丫鬟。从此孤苦伶仃的林落荷在青凌宫也算是寻着了一丝温暖。
若不是孟欢从中破坏,落荷与苏陌的关系一定还好,说不定莫嫣然也不会被奸人所害。
落荷回忆至此,叹了口气,脚下的步子竟入了太微堂的偏门去。
那偏门紧闭,一把铜锁扣了,从前落荷总是从这面小门进入,苏陌摆了一桌水果,在里边候着。两人并肩坐着,说着小女儿家家的私人话,说说笑笑的日子,仿佛是落荷逃亡至南京之后,最快乐的时光。
如今门锁扣了,怕是三年都未有人进入了吧。
落荷提气,轻身跃入门墙,熟门熟路地绕过回廊,来到院落里。
远远见了一人,坐着背对自己,落荷轻手轻脚走近了,心跳登时加快,那人正是苏陌。
旧时旧地,人事已非,忽地见着昔日姐妹,想起从前欢笑快乐种种,落荷心上如同忽然堵上了一块大石,她深吸了一口气,轻声唤道:“姐姐。”
那背影一颤,双手扶住轮椅车轮,慢慢转过来,正是太微堂堂主苏陌。
苏陌昨日见了落荷,一晚也未睡好,早早醒来,嘱咐谁也别跟着,一个人坐着轮椅来到后院,不想竟在此处见着落荷。
苏陌张了张嘴,凄然道:“你来了。”
落荷见她今日情绪倒也平静,缓了缓,走近一步,关切道:“姐姐一切还好?”
苏陌闭上双目,重重叹了口气,道:“半残之人,能好到哪儿去?”
落荷涌出泪来,更近一步到了苏陌跟前,半跪在轮椅一旁,愧疚道:“我若说一声对不起,是不是太晚了?”
苏陌闻言,身子微微一颤,缓缓睁开眼,抬手伸向落荷。
落荷急急伸出双手去握。
苏陌于半空中猛地收回,将双手落在两侧轮子上,急急后退道:“林落荷,三年前你我姐妹情谊尽失,昨日当着青凌众弟子之面已经讲明,待杀了孟欢,我苏家两姐妹再与你清算。”
落荷心痛难当,缓缓起身,道:“我自知有愧于你,但可知这三年我并不好受。”
苏陌望着她,望了许久,忽然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笑中带哭的表情来:“不好受?你有何不好受?遍游江南,饱览风光不正是你一直心心念念的差事吗?”
落荷脚下一晃,凄凉泪下:“原来我在你眼里,竟是这般之人。”
苏陌摇摇头道:“我若早些看清你,便不会落得这般下场。”
落荷似想起什么,忽然哈哈一笑,那笑声凄然,仿佛万里晴空,长鸣一声飞过的孤雁,转而又哭又笑道:“这三年,我未必比你好过。孟欢将我打成重伤,抛到江水里,我几欲觉得自己就要死去了,孟婆汤我喝了一碗又一碗,阎罗王亲自到奈何桥对岸候我。若不是想着有朝一日,能够手刃孟欢贱婢,若不是想着有一天重返青凌,可以与姐姐……与你亲口道一声对不起,我早就自绝于世了!”
苏陌闻言,不作言语,垂着眼,愣愣发怔。
落荷长叹一口气,道:“也罢,待杀了孟欢,我们就在太微堂前,那棵樱花树下做一个了结。”说罢,飞身而出。
那院落里,复了原样,一片寂静,苏陌动也未动,仿佛先前什么也未发生了一般,倚靠在轮椅上,只有那眼泪无声地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