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之上·神界
天帝初殁,魂魄暂寄于玄冰玉壶之中,还没有来得及寻觅到合适的仙体,重获新生。
整个神界一片哀声,各大神族无不供奉祭品,搭建祭台,所有人皆白衣素袍,沐浴焚香,沉痛祭祀。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原该神圣肃穆的天宫中,却一片喧嚣哗然,在无数道白衣素袍仙影的衬托下,一名身着火红色裙纱的仙女,仿佛鬼魅一般掠空而过,几乎只存在几个眨眼之间,便已经裙带飘飘,消失于滚滚云涛雾气之中。
而身后一路惊怒杀伐之声却从未曾断过:“抓住她!她盗走了天帝寄魂的玄冰玉壶!!”
众仙大汗,无论大小,闻声无不连忙加入追捕之中。
就这样,在奇山秀水、云蒸霞蔚之中,一道火红色的身影引领着身后一群素白衣袍的大仙小仙,速度极快地在山水间穿梭周旋,大玩‘官兵捉强盗’的游戏。
原本寂寥悲戚的天神界一下子闹腾得跟炸开了锅似的。
谁这么大胆呢?
天帝化魂不足尚不足三日,竟然就敢做出这么大逆不道的举动来!
那名引领着众仙上蹿下跳的红衣女子,众仙也并不是不认识:她可不是千年前被天帝亲自从外面带回来,虽然因为身份不明曾一度遭众仙非议,最后却无悬念成为天帝妃嫔的玉璟天女么!
身为天帝,除了正宫天后之外,身边的天妃众多,而其中最得宠的,却非这玉璟天女莫属。
她……她这是在发什么疯?!
终于,陡崖峭壁,万仞山巅,那一抹艳红色的身影被逼上了绝路。
“都给我站住!”红衣女子立于绝顶,忽然转身,手持玄冰玉壶往身前一晃,面对身后众仙,不仅毫无畏惧,反而傲然威吓道:“谁再上前一步,我便与它玉石俱焚!”
“玉璟天妃!”
那玄冰玉壶中,此时此刻暂且寄存着天帝陛下魂魄,众仙可不敢拿这个来开玩笑,要这女人一时神经错乱想不通,她死了不打紧,关键是天帝陛下也别想再活过来了……而这个天界,没了天帝坐镇,大小神族犹如群龙无首,还不四分五裂乱作一团了去?
到那时候,谁都不服谁,稍有争执,必然硝烟战火四起,神界便再也不得安宁了……
“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的?玉璟天妃想要什么,提出来,我们未必不能满足,又何必把这事儿闹这么绝呢?”众仙苦口婆心,好劝歹劝,尽量把这话往缓和地儿说,免得双方矛盾突然激化,天帝魂魄现在这女人手中,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那可就再也回天乏术了。
而实际上,玉璟天妃此番举动,分明就是‘挟天子以令诸侯’,被生擒活捉之后,必然是要五雷轰顶,魂飞魄散的。
“你们少跟我来这套,姑奶奶还真就不吃呢!”面对身前无数大仙小仙,玉璟天妃频频冷笑,神情孤傲冷厉,很显然她在做这件事情之前,便早已算计到这个结局,并且有恃无恐:“老实告诉你们吧,早在千年之前,我玉璟便已经化作枯骨,是这家伙(她说着,晃了晃手中玄冰玉壶),擅自将我复活,又私自抹去我的记忆,带回他的天宫,给他做了妃嫔!”
“……”
堂堂天帝,在她口中,竟然随随便便就成了‘这家伙’。
大逆不道啊大逆不道!
众仙除了汗颜不止之外,实在无语凝咽。
“直到他死,生前法力涣散,我才得以恢复记忆。”说着说着,那玉璟忍不住以手掩口,得意洋洋地‘咯咯’娇笑了起来,道:“我才知道,原来我生前竟是魔族的人呢!”
“……”
众仙那个瀑布汗啊!
“百万年前,天帝封印魔帝,压制我魔界百万年,今天,风水轮流转,也该让这家伙尝尝这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了……”玉璟笑靥如花,越说越痛快,仿佛泄恨一般狠狠道:“我要将它带回魔界,用最残酷的手段,慢慢折磨个千百万年,最后再挫骨扬灰!”
她一边说着,一边往后疾退,忽然足下一点,整个人往悬崖峭壁之下翻身跃出,倒栽了下去。
万仞山下,层云叠嶂,汹涌澎湃,乃是九重天,从这里跳下去,就算神仙,也大多九死一生,她能不能顺利回到魔界,还有待观望,关键是……
玄冰玉壶中还寄存着天帝的魂魄啊啊啊!!
噼里啪啦——
就在这个时候,就在众仙眼皮子底下,云层间忽然惊雷乍响,成千上万道电光霹雳而下,毫不知情的玉璟天妃只在那一瞬间,便已神形俱灭,就连惨叫都没来得及。
这原是天帝亲自布置于九天之上,云霄之间的一道‘灭魂阵’,专门针对妖魔而设,是用来阻挡妖族和魔族擅自入侵的。
没想到今天却应验在了她的身上……
这本该是对其恩将仇报的一大报应,只不过众仙还来不及拍手称快,就又望着那只孤零零跌落下九重天的玄冰玉壶,一个个面面相觑,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
没有人敢跟着跳下去,传说‘灭魂阵’之上,还有一道‘堕仙阵’,也是天帝亲手布下的,用以治内。
顶着压抑的气氛,某仙喃喃:“从今往后,这天下,可就不得安宁咯……”
“何止‘天下’?”旁边某仙也忍不住一声长叹:“只怕连这‘天上’,也一样不得安宁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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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青凌城郊
天空中乌云密布,层层叠叠压将下来,翻滚舒卷犹如波涛汹涌,一直蔓延到了天的那一边。
空气中湿气极重,远处遗落的暮霭天光,与近处弥漫开来的雾气混合在一起,让人有一种天塌地陷,即将面临世界末日的危机感。
就好像被困在铁盒子里永世不得翻身一样……
文鲸手捧饭碗,坐在枯萎的老槐树下,抬起头来,望着湿润欲雨的天空,仍然觉得自己现在的处境,过分的梦幻。
从狂沙到青凌,近三个月的脚程,一路走来,每一天都好像不尽真实一般。
犹记得半年之前,父亲的谆谆善导:“……你打小就是天资聪颖的孩子,我也相信你能在这一届的科考中金榜题名,可是,毕竟这考试关系到你从今往后仕途前程,那本《三千界》,神鬼谬论的,你就不能先放一放?”
犹记得,母亲彻夜不寐,为自己掌灯缝制新衣的一幕。
她的微笑,她的慈祥,她的溺爱,她的欣慰,以及眼角经年累月渐深的皱纹……
文鲸闭上眼,深吸口气,又长长吐了出来。
父亲是没落秀才,母亲是同村盐商的女儿,这样的组合,介于贫富之间,再普通不过,他们唯一可以值得骄傲的,只剩下他。
聪颖、灵慧,书读得好,字写得好,将来能够通过科考一举金榜题名,这就是他们寄予他最大的期望了。
可是呢……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祖国狂沙,三名掌握兵权的大将军同时背叛,边境失守,同为友好邻邦的云霄帝国,趁机大军压境,双方内外勾结,以至于全国上下背腹受敌,一时间陷入翻天覆地、水深火热之中,无可自拔。
其中的政治阴谋,忠贞与背叛,自然也不是他们这些市井小民能够说得清道的明的,他们所面临最直接的问题,就是:三个月,仅仅三个月时间,狂沙灭亡,倾国臣民,杀伐离乱,流离失所,亡国为奴!
混乱中,父母死于乱军铁蹄之下,自己也被一小队敌国士卒俘虏,与数十名同样不幸的临近村民一起,被押解带往陌生的国度。
命运也因此天翻地覆,不受人为控制地,流向渺茫未知的方向。
手腕和脚踝上的铁链,冰冷而残酷,似乎正无情地嘲讽着他们根本完全可以预见的凄凉悲惨的命运……
文鲸不愿再想,埋下脑袋,捧起手中大半碗煮烂了的糙米粥,喝了一大口。
……味道实在不怎么样,不过,身为‘亡国奴’,又经历了这么三个月来的虐待,咒骂与反抗将是什么结果,他心知肚明,除了逆来顺受,他们别无选择,他已经习惯了。
无论如何,要活下去,只有活下去,一切才会有希望。
这是他现阶段最大的目标。
不仅要活下去,我还要活得更好,活出尊严,活出个人样来。
绝不能好像现在这样,任人欺辱!
一口一口地喝着大半是汤水的糙米粥,文鲸在心里面暗暗发誓。
“呼,呼~好烫!好烫!”就在这时候,旁边‘铿锵、铿锵’地响起一连串手镣脚链的声音,一道瘦削娇小的身影凑了过来,在文鲸身旁蹲下,嘟起小嘴,郁闷地哼哼:“气死人,连一丁点菜叶子也没有,天天给我们吃糙米,还真当是在喂猪啊!”
“有得吃就不错了,”文鲸放下碗,扭头望了身旁的少女一眼,笑了笑,又将眼光递向不远处那一群乱哄哄围挤在饭锅前,被士卒喝斥咒骂,却仍然半天讨不到吃食的老者,怜悯道:“你看他们,就因为年迈体弱,动作稍慢了一些,最终只能吃到点残羹冷炙,与之相比,我们岂不是很幸福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少女顺着文鲸的目光望过去,神情间少了几分娇蛮,多出几分凄楚,忍不住轻叹一声,顺风顺水地挨着身旁的少年坐下来,嘀咕道:“这种情况下,你我自身难保,哪有可能还顾及得了他们?”
文鲸不吭声,默默端起手中的破碗,一口一口继续喝粥。
身旁的少女,名叫晏箐,是与他同条村子共条河,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更加之现在周边众人,鱼龙混杂,又唯独二人相识相熟,自然走得十分亲近。
可别小瞧了这丫头,年方十五,仅比自己略小数月,却因天赋异禀,十年前便早已被仙宗名门‘玉龙殿’收为记名弟子,此刻本该入师门潜心修行,谁知国道中落,家破人亡在所难免,她还没来得及修仙得道,便混入俗世凡人当中,与他一起,背井离乡,沦为了阶下囚。
只不过话虽如此,仙宗名门门下,晏箐身上那道‘记名弟子’的光环仍然让寻常人不敢轻漫小觑了她。
最明显的表现就在于,三个月亡国为奴的生活,同行上至五六十老妪,下至十二三女童,身为俘虏,无不惨遭这群丧心病狂的军卒**蹂躏,唯独她,就因为脖子上套着一串玉龙殿长老亲赠‘胭脂琉璃珠’,任谁胆敢不经其允许,乱碰她一下,即刻浑身跟刺猬针扎似的,三天三夜不得安宁。
除此之外,晏箐五岁被仙宗名门收为俗家记名弟子,各路仙宗入门秘法,多多少少她也了如指掌,十年修行,若论单打独斗,倒也能够稳压寻常人一头。
便由此,别说那帮军卒,就连同行其他人,也没得敢心怀不轨擅自接近她的。
她能够接近的,只有她想接近的人,而她想接近的,除了文鲸,这个时候,确实已经再找不出第二个人来了。
小姑娘天生是个美人胚子,一张小脸清纯秀气,肌肤又白又嫩,水灵灵的,好像能拧得出水来,一双大大的眼睛,更是好似会说话一般,灵动,慧黠,整个儿偏又生得娇俏玲珑,极讨人喜欢。
只可惜她模样虽好,文鲸从小到大看了十多年,早已经麻木免疫了,比起容貌,他与她之间,倒是青梅竹马那份情谊更加可靠。
少年端着破碗,继续一口一口默不作声地喝粥。
于是,从旁边伸出一只小手,拽着他的袖子,晃了晃:“我吃不了这么多,分一半给你。”
文鲸这才放下碗,颇有些无奈地扭头望过去。
所有人碗中都是大半米粥,小半糙米,唯独她恰恰相反,竟然是实实在在的一大碗,饭量之充足,实在让人羡艳不已。
“你哪来这么多?”就连文鲸见了,也忍不住愕然。
“我自己盛的呀!”小姑娘不以为意。
“你自己盛?他让你自己盛?!”那个‘他’,代指负责管饭的敌军士卒。
“是呀,他敢不让,我咬他。”一边说着,一边大刀阔斧地将碗里的米饭赶进文鲸所剩无几的破碗中。
“……”女孩子果然很可爱……
不过,片刻。
“够了,够了,你都分我了,你还吃什么?”文鲸端着碗一边大叫着一边往旁边避闪。
“我够了呀,吃多了会变小猪的~”小丫头不甘心地扑上去,硬是把自个儿碗中大半米饭都倒入少年碗中。
既然吃不了,那你盛这么多做嘛?
所幸关于这个问题,两人皆心知肚明,文鲸没问,那丫头也就懒得说了。
不过……
“还小猪呢?”文鲸实在忍不住,伸出筷子指着她,义正词严道:“瞧你那小样,都快只剩一身排骨了!”
“哪有!”小丫头吓得往后缩了缩脑袋,一边下意识地伸手去拧自己的脸,一边兀自分辩道:“与肉肉的战斗是长期而艰巨的,你们男人懂什么!”
“……”这丫头实在太有才了。
文鲸在那一瞬间,有被噎着的感觉,想了想,实在不晓得该说什么,干脆保持沉默不去理会她。
两人肩并肩坐在树下默不吭声地喝粥,又过了片刻。
晏箐跟做贼似的,左右晃了两眼,然后小心翼翼将手中的碗放在地上,悄声道:“哎,先替我看着,我离开一会,就回来。”
文鲸坐直了脊梁,好奇地上下打量了她两眼:“做什么?”
“你管我呢!”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啊,小丫头两眼一瞪,霎时间红透了脸颊,豁然而起,指着文鲸劈头骂道:“死不要脸!”
“……”什么什么这就‘死不要脸’了?
文鲸那个狂汗啊。
紧接着,也不等人回话,就看见她独个儿拖着铁枷‘铿锵、铿锵’地跑出老远,偷偷摸摸钻进小道旁茂密的灌木丛林中去了。
文鲸再汗:敢情这丫头是想要去方便啊!
就这时候,忽然耳边生风,‘倏’地一声,一道亮晶晶的光芒,从天际坠落,‘咯噔’一声,直掉进文鲸手中一碗米粥当中。
嗯?
文鲸愣愣地回头,伸出筷子将那从天而降的不明物体从碗中捞起来,看了看:幸好不是鸟粪……呃,竟然是一只腹圆色润的白玉小酒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