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清凉的江风拂过船工紫红的脸庞,随着一声悠长的“起碇咧~”,帆船缓缓向江中驶去,岸边的人影也渐渐缩小直至看不清。在芜湖耽误了四天行程,这几天都是扬帆快进,刚刚离开的码头名叫大通,属于铜陵地界,因为都是些小港口,大家也没上岸闲逛,只靠岸歇上一宿,再将淡水等物资补足,便又上路了。
蕙兰闲闲的看着江边,知道下午时候又要到个大地方,贵池县的池口驿。连续十来天坐船,整个人都有些晕乎乎的,马上又能靠港了,说不兴奋是不可能的。再加上明天又要过节,港口的热闹自然非比寻常,蕙兰表示十分期待。
“兰儿看什么哩。”却是陈思勇上来了。
蕙兰笑眯眯答道,“看江景呢,岸边时不时便能瞧见人家。”
陈思勇摸了摸她的头,也将目光投向远处,“江边养人,若不是隔些年便有水患,倒是一处安身立命的好所在。”
蕙兰是长江边长大的,自然知道洪水的可怕之处。看着和前世一样浑浊的江面她突然一激灵道,“眼下正是七月,若发水咱们岂不正好赶上?”
陈思勇呵呵一笑,“兰儿说差了,初春至夏末都是发水的时节,可不止七月。”
蕙兰大汗,她虽然在这里生活了好几年,却总会混淆了月份,阳历阴历分不清。好在老爹没在意,不然都不知道怎么圆话了。她赶紧转移话题,“今个儿十四了,爹爹打算明天怎么过?”
陈思勇的声音低沉下来,“纸钱是一早买好了的,兰儿随我上岸烧了便是。”
见老爹的情绪消沉,知道自己不小心让他想起了伤心事,七月十五既是道佛两家的节日,也同样是鬼节,往年陈思勇常年在外,蕙兰也很少同他一道祭奠先母。正转动脑筋想着补救呢,下方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话题顿时打住,众人都朝那边望去。
一个船工打扮的年轻男人拉着船老大的衣袖愤怒道,“六爷,人都到这份上了,你还不松口请医生,难道非要等人没了,你才肯罢休吗!”旁边围了一群人,看打扮都是船工,他们或是一脸激动,或是面色忐忑,不过都将船老大围在中间。
“反了反了!敢跟我这般说话,还想不想干了,啊?”船老大一路被人拽出船舱,又被一个苦工这般质问,觉得自己的尊严遭到严重侵犯。他扯着嗓子叫亲信,更不停扭动胳膊试图摆脱对方的控制,只是那船工似乎抓得很牢固,蕙兰见船老大的脸都憋红了,还是没能成功。
陈思勇急急叮嘱道,“爹爹下去看看,你莫乱跑小心摔跤。”
蕙兰很郁闷,老爹也太小看自己了,除了刚“学”走路那会儿,自己已经很久不摔跤了!不过她还是乖巧的点了点头,“兰儿晓得了,爹爹也小心些。”
陈思勇匆匆下楼,来到群情激奋的船工中间,对那个控制船老大的年轻船工道,“这是做什么,有话好好说,怎还与主人家动手了!”
船工见他来了,深深地吸了口气,压下心中的愤怒答道,“二爷,正好你来评评理,白老七平日里短我们吃喝也就罢了,如今五郎病的只剩一口气吊着,他还这般狠心丧德,我……我跟他拼了!”他见船老大目露不屑,仿佛在说死了又如何?忍无可忍,偌大的拳头已经举了起来,正对着船老大的脸庞而去。
陈思勇眼疾手快握住他的拳头,语气平和却毋庸置疑道,“凡事好说好商量,你这一动手,本来有理也变得无理了。若你信得过我,就先船老大放开,我居中做个调停,一道坐下好好商量,如何?”
那船工还在犹豫,船老大已经叫嚷起来,“有甚么好调停的,不过是个害馋痨的穷鬼吃坏了肚子,捱两天也就过去了,还用请医生!二爷你莫管了,我还没追究他偷吃的事哩……”
陈思勇打断道,“谁病了,得的什么病?”
那个年轻船工本来听了船老大的话已是怒极,听陈思勇问话,这才红着眼眶答道,“二爷,小的孔柱,得病的是薛五,他……”像是想起了什么难堪的事,孔柱一脸控诉的指着船老大,“全怨你!若不是你克扣吃食,五郎又怎会偷偷吃生鱼去!”
陈思勇听到这儿大概明白了,不过为了保险还是问道,“薛五可是吃坏了肚子?”
旁边的船工纷纷点头,陈思勇提起的心暂时放下了,接着问道,“人现在在哪儿,我看看去。”
孔柱见陈思勇招揽了这事,心下微微一松,他狠狠丢下船老大的手,引着陈思勇一路往船舱而去。
蕙兰在楼上看得很明白,见船老大还和剩下的几人交头接耳说着什么,而远处已是围了一大圈人指指点点,眉头不由皱了起来。这时耳边传来喜儿的说话声,“姑娘看什么呢?”
蕙兰扯了个笑,“似是有船工病了,船老大不让请医生,正为此闹着呢,爹爹已去调停了。”
喜儿微笑点头道,“奶奶听见动静便叫人出来看看,既无事便好了。婢子这便进去与奶奶说声,免得她担心。”喜儿说完便告退了,蕙兰心里轻笑了下:无事,怎会无事呢,一条人命啊。
陈思勇在众人的带领下进了船舱,孔柱推开一道舱门道,“二爷请进。”走进一看,床上躺着一个面目青白的年轻男孩,约莫十五六岁。他紧紧闭着双眼,似乎听见了动静,颤动着睫毛却没有睁眼。
那孔柱看得心里发酸,声音也带了一丝不易觉察的颤抖,“昨日五郎截下一尾鲤鱼,偷偷埋在灶间火灰中。想是没熟,半夜便开始便溺不止,到得后来已是便血了。我去求白毛猴寻医生,他也不许,反倒骂五郎坏了他家规矩。小人实在忍不住,这才闹将出来。”孔柱也是恨极了,连船老大的外号也毫无顾忌的叫了出来。船老大脖子处有轻微的白癜风,大家私底下都这么叫他。
陈思勇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见病人还有神智,只是努力半天也没睁开眼,便道,“且好生歇着罢,待上岸请个医生便无事了。”
薛五也不再挣扎了,张了张干裂的嘴唇似乎有话要说。孔柱见陈思勇要走,忙对周围的人使了个眼色跪下道,“二爷您大慈大悲,救救我们这些个苦命人吧!”
陈思勇见对方跪下,眉头不自觉皱紧了,其实他早听说过船老大克扣食物的事,只是自己也是船客,不想惹出是非才没有过问。现在人都求到自己头上了,他只好道,“起来说话,男儿膝下有黄金。到底怎么回事?”
旁边几个人正犹豫要不要跪,听他这么说便把孔柱先拉了起来。孔柱站好后继续道,“小的知道您是好人,厨房每日都分拨了许多米面菜蔬,肉也是不少的。只是二爷俱不晓得,白鬼子将好米好面都藏了起来,只把些掺了沙石的陈米糙米与我们吃,只待攒多了便卖给沿岸的米行。连大家辛辛苦苦网来的鱼,都被他拿去贱卖了。五郎虽有错处,那也是被逼出来的,十五岁的娃能懂什么,只想吃些荤腥罢了!二爷,求您替我们主持公道啊!”
他这番话说得船工们都心有戚戚,姓白的实在太过分了,想到这些天受的鸟气,心里也活泛起来,一时间七嘴八舌道,“求二爷主持公道!”“二爷,您帮我们与白老大说说去罢!”
陈思勇虚按了按,待得众人的声音低了些便道,“大家放心,一会儿我便与船老大说去。都是使力气的把式,缺了吃食还怎么干活?”
听他这么说众人便放心了,连连感谢陈思勇的恩德。陈思勇略略客气几句,便叫他们好生看顾病人,只身回到甲板上。这时他脸上的微笑已是荡然无存,皱紧了眉头直接往镖师们的休闲区走去。
吴镖头见他过来,笑呵呵道,“二爷来了,浅酌几杯?”
陈思勇摆摆手道,“先不喝酒,有事与你计较。”
吴镖头见他脸色不好,连忙跟着来到一处没人的桌边坐下,“方才听的外头有动静,我过去时也没见异常,可是生了甚么事端?”
陈思勇叹了口气道,“本想含糊过了这几月,现在却是不行了。”
其实刚才发生的事已经有人来报告了,不过吴镖头还是一脸不解道,“二爷说的是?”
陈思勇先替吴镖头面前的杯子倒了茶,再给自己的满上,摇头道,“上回我也没细问,这白信究竟是什么来路?”
吴镖头收回双手,微笑道,“听说他是庶出,还是外室所养,迁回白家大院也没几年。因白老太爷见他还算伶俐,一向也没出差错,便将这回的差事交与他。我看他也是个不晓事的,直怕人家抓不住自家的短处呢。克扣短缺也就罢了,人都病倒了还不让请医生,这回回去后他的日子怕是不好过喽!”
陈思勇似笑非笑的望了他一眼,“你倒知道的清楚。”
吴镖头这才发觉自己一时嘴快说多了,忙堆笑道,“我也是听了二爷的话头猜出来的,连大人似乎也过问了哩!”
“是吗?”陈思勇略微沉吟一下道,“那我去与大哥商量下,看看此事如何了结才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