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前来奔丧的亲戚一一告别。陈老太太目送一行女眷出了二门,在赵氏的搀扶下回到内院。见院落一下子冷清下来,连落叶声都显得那么萧条,老太太不由叹了口气。
一路无话,等回到屋子,陈老太太淡淡的吩咐一句“你们都下去罢”,丫鬟仆妇们便知机悄然离开。老太太靠在贵妃榻的枯枝落梅软垫上,拍拍儿媳的手问道,“我的儿,你可曾觉得委屈?”
赵氏面色很憔悴,就算如此也不掩本来容色。她的眼圈微微发红,显然刚刚哭过,一双手掩在曲水纹海贝色的缎袖下握得死死的,垂首轻轻道,“不曾。”
老太太像是无力的歪了歪头,低声长叹,“但凡有条路,我与你父亲也断不会使出这般伎俩。”见赵氏似乎想要争辩,老太太掏出手帕拭泪,“你多半想着,大房开着偌大的镖局,过继事体,那边的孩子想是更合意。今日我便与你说一道往事,本来这些话极不该说,到了这个时节我也顾不得了,总不能让你心中总有根刺不是?”
赵氏有些惊异地抬起头,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当晓得,我们恒安镖局立根浅,算起来,也才三十多年光景罢了……”
原来陈瑥与陈荣两兄弟本是句容县郊人,自幼习武。靠了祖上传下的几本书籍,武艺也练得有模有样。当年因父母早逝,兄弟俩便丢下锄头,到句容县见识花花世界。靠着手里几把功夫,竟也在县里一班闲人中闯出些名气。兄弟俩整天入茶馆,闯勾栏,什么地方没去过?就这么过了几年,有一次一个朋友家里急需用钱,等到凑够了数,偏偏自家脱不开身,急得嘴边燎泡一片。陈荣心眼直,得知后拍拍胸脯道,“你若信得过,我们哥俩替你去!”
那人喜出望外,忙不迭道谢,不但给他们掏了路费,还说回来了再好生感谢。很快两兄弟将钱送到,那户人家正急得火烧眉毛,所以硬塞了一份谢钱,回转后又赚得一餐好菜饭。兄弟俩一合计,觉得这倒是个立业之道,便一心往上头发展。
刚开始,人们只让帮忙送个信什么的,慢慢地越做越熟,大额的、远程的的生意,逐个也上门了。陈瑥干脆租了所大房子,专心做起货运,有时候也帮人护送一把。
等到事业有成时,那上门说媒的也多了起来。陈瑥谁也没瞧上,单找那穷书生的女儿。他现在太太的老子是个童生,像卖女儿一般把彩礼收进,脸皮也不顾了,丝毫妆奁不陪。陈瑥没多说个什么,只让妻子细心教子,凡是有拿这事说嘴的,无不被他狠狠骂了一通。靠了他撑腰,大房太太这才在家里立住了根脚。另外,他弟弟的亲事,也是娶了耕读之家的女子。
“如此说来,伯父倒是个极有见识的。”赵氏的父亲是个不第的秀才,听了婆婆的话,对大房太爷倒是钦佩起来。
“是啊,他的眼光向来精准。”陈老太太神色复杂道,“婚后三年,你伯母的舅舅乡试高中了,之后宦途顺利,竟一路做到了这边的户部郎中。大哥决定投靠大嫂的舅舅,把家业扎在大世面,你父亲执意不肯,他说不通,便直接带走了镖局九成多人。因你当时还未进门,不晓得你父亲怎样才熬过这遭劫难。头发白了大半,他手上的伤,也是那时拼死走镖留下的。”
“啊!”赵氏不由得一声惊呼,她疑惑道,“这是为何?父亲为何不允?”
“你父亲想是不愿被人看低,再者南京城岂是一般人能安身的地界?他担心多年的经营化作泡影,因此才坚持己见,只是人心难测,你大伯竟那般决绝,一丝退路也不曾留,偏偏……他还做成了。”陈老太太最后一句有一种难言的意味,她很快总结道,“自那之后两家也有些疏远了,再不复从前亲密。”
赵氏一直觉得家里和大房的关系不错,却怎么也没想到之前竟然还有过争执,她顺着婆婆的话头道,“既如此,父亲与伯父的心结想是极深的了。”
“是啊,这些年我们两家虽往来不绝,大房也时时照顾。但继嗣一事,你父亲是断不肯从大房择取的。自打上回你伯父发话,你父亲一直在忧心此事,再者你又不是不知你小叔的情形,周儿就算过继了,还不是得你来照顾?”陈老太太继续对媳妇语重心长道,“走镖凶险,你父亲与小叔都因此伤了身。你自把担着的心事搁下,周儿若武艺不到火候,断不会让他领事出门。如今镖局也有百十来人,若只守成,也是可以的。”
赵氏知道婆婆这番话是在宽自己的心,一般的货物自然不用当家的亲自押运。像这回,不也是接了一份玉器单子,小叔又不得不上路,这才和张氏天人永隔,连诀别都不能够么!
铜炉里的檀香持续散发着缭缭绕绕青烟,赵氏低头思量许久,抬头见婆婆已是倚着一只胳膊打起盹来,眉头仍旧轻轻蹙着。想到老人这些天心力交瘁的操持,赵氏取来一只靛蓝缎面靠背,轻轻垫在老人的腰边。想起最伶俐的小儿子,心里涌起一阵难言的苦闷。
王兰悠闲的吐着口水泡泡,唉,被一群大妈大婶包围的日子终于过去了!当婴儿很不爽,特别是当一个有思想的婴儿,那更是不爽之极。不但要全天候接受一种名为“怜悯”的X光通体扫描,还得忍受那些轻重不一的揉捏,她都怀疑自己的脸蛋是不是大了一圈——无他,肿的。所以在得到久违的清净后,她深深明白了自由的可贵。又加上便宜新爹重病,除了秦妈妈天天照看,另外俩丫头基本上见不上面了。
陈思勇是因为在路上受了些风寒,再加上张氏去世的打击,他这才病倒了。两位老人自是心急如焚,四处寻医访药。王兰自然也是担心的,原因很简单,要是爹妈前后归西,自己绝对会被人认为是“命硬克亲”的主儿,下场之凄惨,不敢想象。
不知是因为王兰的祝祷太诚心,还是陈思勇命更硬,或者那位姚医生医术真的高超,一个月后,病人终于逐渐好转。
镖局一直是陈思勇掌管,老太爷担心儿子的病情,干脆让管事只随便接些活儿维持,路远的贵重些的全部推了。如此应付着,等到陈思勇的风寒痊愈,这一年也快到头了。
秦妈妈见陈当家已然康复,这天抱了王兰向陈老太太辞工。
“这是为何?”陈老太太很惊讶,秦妈妈一直很称职,听她要走,老太太十分舍不得。
秦奶娘明媚的脸庞浮起一丝红晕,她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最后咬了咬牙道,“太太,眼下二当家病体痊愈,我一个女人家,还是避嫌些好!”
陈老太太拍了拍额头,“是我糊涂了!”她面露赞赏道,“这事原是我的疏忽,难为你了。”
略一思索,陈老太太有了主意:“你且搬到这边东厢房,我教春儿替你收拾出一间。老爷平日里总在外头,想来也不打紧。这些日子忙昏了头,我也没和孩子亲近亲近,你权且住着,我再托姚大娘好生寻上一寻,断不叫你为难便是。”
秦奶娘听了陈老太太这般许诺,这才松了口气。奶娘难寻,陈家一直没买到合适的,因丈夫是镖局的镖师,又是初来乍到,她这才抛下儿子反去哺育别家孩子。从陈奶奶意外去世后,准备丧事到陈当家病重,看所有人忙得脚不着地,自己实在不好意思离开。
但家里还丢着一岁的儿子,虽然偶尔能抽空回趟家,总托给邻居看管总不是办法。更何况现在陈当家不再卧床,孤男寡女同处一院,冒出什么闲言碎语,自己的名声就别想要了。
这回得到陈老太太的首肯,秦妈妈干脆在主院住下,衣裳被褥自有秋儿冬儿两个丫头收拾。陈老太太看见她怀里的婴儿,伸出胳膊笑道,“让祖母抱抱。”
王兰早在一旁听得昏昏欲睡,经过快两个月的古代生活,她偶尔能懂得一言半语。这里人说的估计是江淮官话,配合动作的话,也能理解一部分意思。
见这位一直没搭理她的老太太突然要抱她,王兰可有可无被动接受了,也没不给面子哇哇大哭。拜托,哭是需要力气的,她还要攒了能量快快长大呢!
“啧啧,”陈老太太抱过王兰,仔细打量后赞叹道,“瞧这眉眼生的,瞧这小嘴!哎呀,笑了笑了!”乐的老太太急忙唤过秦妈妈过来看。
原来王兰无聊间盯着老人身上的褙子瞧,却被那漂亮的花饰和华丽的暗纹吸引住了。联想到自己运气不错,投胎遇上了殷实人家,以后有N多漂亮衣服穿。说不定还能搞搞时装设计,嘴角便傻傻的咧开了。
被老太太惊醒幻想后,王兰深深地鄙视着自己:王兰啊王兰,你为点漂亮衣服,就把自由给出卖了吗?古代妇女啊!想想都恐怖!裹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包办婚姻、三从四德,随便哪条都是那么触目惊心无与伦比。也许是这种平静日子迟钝了自己的神经吧,王兰突然间有些自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