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甫一进了酒楼,楼外就现出一人身影,面如冠玉,正是秦非白。他任妹妹摆弄半天,终于做好了易容之物之后,发现自己的主子又悄悄出宫去了。
皇朝贵族有习武的惯例,姚儇却是个例外。她小时在宫中危机四伏,为了自保服食一种含有毒素的药物,几年下来,固然达到了百毒不侵的效果,身体也慢慢虚弱了,便打消了习武的念头。
这些都是秦衣衣告诉秦非白的,如今的形势,确实也到了不得不直言点拨哥哥的地步了。秦衣衣整日忙于打理太清苑诸事,又要研究药理以养护姚儇脆弱的心脉,竟疏忽了兄长对姚儇的态度。她这个主子看似随和无害,却因自小在宫中经历诸多险境,心思早已深不可测,而兄长并未看清这一点,是以才不能得到主子的信任。
但秦非白之所以为秦非白,正是由于他“无论何时,都可知错立改”的优点。能调到姚儇身边贴身护卫,也是暗卫府的师傅看中了他的这个优点,希望他能助姚儇一臂之力。此次他经妹妹几句点拨,早已有惭愧之意,更大悔自己识人肤浅,痛责自己不顾职守。
他心中原本对待姚儇的一丝轻慢,消失了。
不一会儿,守在一醉方休楼外的众暗卫,便眼睁睁看着当值的暗卫队里半路莫名多出一人来,着实惊吓了一番,待看清来人,才发觉竟是主子的贴身护卫秦非白。
虽感到秦非白此举异常,众暗卫却只当他另有要务,并不以之为然,一霎间就各自散去,回到自己对应的位置,目力炯炯,不敢丝毫松懈。
皇朝长公主生性不喜沉闷,尽管身体不甚康健,也非得整日寻思着出宫消遣,着实让众暗卫头疼不已。若不是见识了她处理事务的本事,在暗卫们的眼中,这位公主原也和其他皇家女儿一般,是个平凡的贪玩少女。可那雷厉风行的手段,果断决绝的心思,分明是王者才有的风范。
但实在也不能怪秦非白。秦非白进宫的这一年来,姚儇几乎什么也没做,整日里除了护养身体,就是看策论、出宫尝美食,毫无作为。她进朝堂参政数月有余,表现平平,偶尔出言,不过泛泛而谈,并未有任何精彩言论,让一干心思活络的大臣甚是失望。就连大皇子姚晟,也笑称自己这个皇姐是否在韬光养晦了。
秦非白身在暗处,定定看着坐在酒楼上笑容洒脱的少年,忽然觉得,生平第一次看不透一个人。身上披着世上最沉重的黄金枷锁,却还能活得这样肆意而随性……这个人,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人生信念在活着的呢?
秦非白这厢心中苦思,酒楼中却是一番惬意景象。
酒足饭饱。
沈言满足地放下竹筷,若不是碍于有人在侧,几乎要摸摸自己发胀的肚子,真是何其畅快淋漓的一餐!
唔,这几道菜肴色香味俱全,光是用眼睛看一看,便能引人食欲,入口后则又鲜美爽口,滋味入骨,果然是京都里名不虚传的美食。
不过,比起先前某人豪饮三大坛醇酒的壮举……呵呵,她不由转过头,去看那正慢条斯理喝着茶水的少年。
的确是人不可貌相啊。她以往也听说过有人可千杯不醉,然而能将烈酒当作白水一般喝得面不改色,又长得这么一副清秀面孔、浑身贵气的人,世上大约是不多见的。
方才少年摇摇晃晃抱着酒坛子,一副站不稳的羸弱模样,还让她暗自捏了一把冷汗,几乎要出手阻止少年的逞强。那酒楼掌柜元青枫却仿佛与少年熟识,只管让人抬了硕大的酒坛上来,又摆出一排青瓷海碗,一碗一碗倒了满桌,那场面简直惊人,满酒楼的客人都起了兴致,来围观这口气狂妄的少年。
结果,少年二话不说,施施然坐了下来,举止仍旧带着那股说不出的优雅,垂目而饮。沈言不知如何形容那情形,总之少年就维持着那优雅天成的姿态,在半柱香之内饮尽了所有醇酒。更妙的是,少年虽羸弱,手却极稳当,一滴酒水也未洒出,那浑身的气度,让围观之人都看得愣神了。
“真看不出,你的酒量这样好。”
满足了口食之欲,沈言便起了聊天的念头,笑着说道。
也不知怎的,她对这少年印象极好,轻而易举地就生出几分亲切,只觉与这少年十分投缘,彼此间相处得很是融洽。
“哈,这世间的一切酒水都醉不倒我,”他语声忽然低下几分,让人听不真切,“因为啊,我根本尝不出这些酒是什么滋味,以后都尝不出了……”
他面色忽然有些难看,却是眨眨眼,瞬间就掩饰了过去。
“我虽觉得你太张狂了,却又相信,你也许是真有点本事的。有些人生来骄傲,是因为他们原本就有自傲的资格。”
“得姑娘盛赞,在下真是愧不敢当。其实是我天性贪玩,家中又疏于管教,才能整日不务正业,随心所欲。在这些小事上在行,究竟不是大本事。”
“人各有志,何来贵贱之分,本就不必勉强自己委曲求全。”
少年眼中一亮,笑容真切:“你这话像是说到了我心上,的确如此啊,人生不过一世,若还不能活得称心如意,那也忒没意思了。”
沈言与少年相视一笑,更觉惺惺相惜,笑容也越发开怀。
少年此时一脸慵懒,大约是美食在腹的缘故,一双眼笑得晶亮,原本有些懒散的面容立时灵动几分。
他见沈言也是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笑意更深:“这楼里的名菜还有几道,可惜我即日要去远游,再不能带你来尝啦。而沈姑娘一人在外,总不会就这样随处晃荡吧,可有什么打算?”
沈言心念一动,道:“我听说皇朝大陆之外,另有一个异世十洲,人情世故,皆与陆上不同。若是远游,不妨去上一趟,或有奇趣。”
少年咦了一声,笑道:“那可真是太巧了。我此次正是要去畅游十洲呢,难不成你也要去那边么?”他目光一转,“我与沈姑娘也算是一见如故,若不嫌弃的话,不如同行?”
沈言心里一动。
她确有游十洲之意,她从书中闻知那是一处世外之境,非但想去一游,更隐隐希望能在那处定居下来。这片仁厚大陆于她,不过是是非之地,眷念不得。
而由皇朝大陆去往十洲,路途遥远漫长,她孤身一人,确实需要一个好同伴。
只是孔真如今下落不明,此事不能清楚,她实在是无心离去。
“多谢好意,可惜我现下有一事缠身,也不知何时才能了结,不愿耽误了公子的行程。”
少年摆摆手:“这个不碍的,我不过是借个由头离家透口气,一时也不急,不如等你一道。”他说得随意,但见沈言面有难色,也不勉强,只道:“你既有事,那便罢了。”
两人出了酒楼,天已大黑。
少年本已要走,蓦地回头,夜色中那双眼眸闪过暧昧光芒:“京都周府周子轩。三日之内你若能来,便去城南周府找我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