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氏果然出手了。”姚儇却是微微笑了起来,那笑容虽淡,立时便拂去了周华容心中的几多沉重。
“既然如此,其林,这案子你暂时不用查下去了,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少女意料之中的反应,表明她也是知道这件事的,这位殿下即使太过年轻,甚至还未到成年之龄,但行事的能力并不逊于朝中任何一位能臣,这也许是性情的早熟为她带来的最大好处了。
既然知晓了这其中利害关系,姚儇对萧氏的动作,并不惊讶。她只是心中隐隐有些忧虑:萧氏现下的大权,依然还在几个老家伙的手里握着,那傀儡般的萧氏少主,只有乖乖任人摆布的份。而萧慕航的上位之日,并不乐观,还需要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很多事,没有公平,只有运气。纵使萧慕航足够聪明,足够能干,也足够努力,仍然无法获得某些老顽固的认同。而一切的因由,不过是他那庶子的出身,而这囿于血缘与身份的阻碍,就连姚儇也帮不了他。
她抬起目光,看了李丹青一眼:“我打算让你暗中查这案子,你待如何?”
“在你回答之前,我还要确认一件事。李丹青,你可想清楚了,这一次你若替我做事,日后便再不能与李氏同心。而我也不会允许,你再去助阿晟与我争这天下权势。”
李丹青面上复杂,答案却笃定:“我不会帮大皇子的,这一点殿下大可放心。但我这次来通州,帮的也不是殿下您,而是我自己。”
他这话也不算假话,这些年,李丹青一直对双亲之死耿耿于怀,去做捕快,也是为了更早些查出沈家出事的真相,以慰母亲在天之灵。
姚儇默默点头,半响才说道:“你这样说,我也便信你了。明日,你便可去知县衙门,我会事先安置好一切,你破案的手段,我是放心的。还有,那张兆明是个人精,你小心些。”
李丹青应道:“目前只剩一个疑点,只要将此事查清,便可了结。”
姚儇心中定了些,思及另一件事,心中阴霾又起,整个人几乎立时便冷了几分。
“其林,我们今日不必离城了,用完膳,你便随我去慧承寺。”
周华容心中一动,慧承寺?那汇聚高僧的名寺?不是说,那处乃是佛门净地,向来只容许身居慧根者入寺留宿。
像公主殿下这样的人,浑身充满了亦正亦邪的气息,自然做不到六根清净,心思纯然,却如何能入那寺中?
姚儇道:“我与净严禅师算是旧识,也曾彼此论道。前几日,我已写了信给禅师,说要借宿一日。”
仅仅凭着一纸书信,姚儇不仅与十洲之主做了鸿雁传书的信友,也与极有威望的净严禅师成为忘年之交。单看姚儇的交友情况,便能看出这少女深藏不露的手段。
晚膳完毕,周华容便随着姚儇去了慧承寺。
入夜,寺中僧人撞钟鸣时,月色沉沉,正是子时。
周华容本就心怀诸多杂念,在厢房中无法安眠,默默一人走到了院中。在这肃穆庄严的慧承寺中,唯有问心无愧、心无挂碍者方能安然入睡,而他周其林,从来不是个活得纯粹之人。
有许多事,连他自己也不知晓到底孰对孰错。所谓的本朝第一铮臣,不过是仗着皇帝的偏爱与庇护,才敢在朝堂耿直一场。他最终的命运,早已注定是要受了家族的使命,去做暗王的辅臣。
他在这一点上,与姚儇性情相似,甚至更甚,他们都是不会逃避命运之人。既不逃避,便唯有接受,或是反抗。而周华容,竟从来未曾想过要抗拒这既定的命运,连他自己都觉得疑惑。
他正在那淡淡月色之中兀自沉思,静谧之中,耳边却传来清浅的脚步声。一身青衣的男子蓦然转身回望,皎洁月光如水流泻,衬得整个人越发清隽端方,那双凤眼微微上挑,竟不由带了几分魅惑。
“夜半人寐无人醒,你是哪里来的精怪,竟在这院中魅人。”
少女睁着那双无辜眼眸,故作讶异地说道,那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怕是少有人能及得上她。
周华容轻笑一声,清冷语声如夜露,与他的人一般,清雅而惑人。
少女只觉耳旁一颤,那一声清音便滑入耳骨,几度缠绵,仿佛勾动她心中的某一处丝弦。
她从来没有告诉过眼前的这个人,早在皇子学苑之前,某一年的状元宴上,她初次听到这人清冷的嗓音之时,便曾有过惊艳。及至那人如今夜一般蓦然回首,她满心的惊艳忽的就化作了寂无。那个时候,她刚得知了她的母亲,为她煞费苦心,不惜寻了两枚棋子,以制约她可能生出的叛心。
今时不同往日,姚儇的心情早已与当初不同,她凝目看着满身月华的男子,心中的烦躁似乎也消散了一些,心中渴慕般与这人共享着这片刻的安宁。
“让我来猜猜,你是什么精怪。”她神情中虽没有半分促狭,语气却像个调戏美人的登徒子般:“你长得这样好看,是这院子里的花妖,还是……天上月宫里的玉兔精?”
周华容见她装模作样,不由暗笑,目光触及那温和脸庞,心中下意识地柔和几分,便顺着她说道:“我既不是这院子里的花妖,更不是天上月宫里的玉兔精,你这凡人若跟与我双宿双栖,我便告诉你我的真身。”
姚儇一愣,面上笑得越发开怀:“你这小小妖精,还懂得,什么是人间的情爱么?”
“草木既能逐风,妖精亦可有情,你这人却没见识,便是人,碰上了情之一字,也是乱七八糟,不知所以。我看你啊,才是不懂情爱。”
“你竟说我不懂情爱?好啊,你这样说,那我倒非要跟你去双宿双飞,好让你知道,情的真正滋味。”
“好得很,你既答应了我,那我马上就抓你去拜堂成亲,傻凡人哪,我方才只是激你,这可是你自个儿送上门来的。”
“啊,你这妖精!我如今悔了,妖精会吃人精血,我可不要跟你去妖精洞做你的点心。”
“哼,你既答应了我,如今是去是留,可都由不得你了!”
周华容说着上前一步,作势要去搂姚儇的腰肢,却在触碰到那扬动的衣角后,就松了手臂,意识到自己入戏太深,面上划过一丝懊悔。
姚儇笑吟吟地看着周华容,语含戏谑:“我还道周夫子只读圣贤之书,不曾听过这民间的俗戏呢。”
在这庄严的名寺中,这两人方才竟演起了民间的俗套戏目,实在是无视这佛家重地的气氛,过于洒脱了。而这一番下来,两人心中都生了几分莫名的快意,愁烦郁闷皆是又消去三分。
连他们自己都尚未意识到,在他们互相坦诚的时刻,总会得到如释重负的结果。这种深深的坦诚,对两人都是一种对抗心中寂寞的治愈。
他们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认可了对方在自己心中的某种特殊,虽然按着这两人的脾性,是不屑于承认这一点的。
“夜深了,殿下为何还不歇息?”
“子时已过,我要去佛堂祭奠亡人。”姚儇面上的笑容很快消失不见,冷风拂过她的颈边,不由轻轻打了个寒颤。
“今日,是我母亲的忌辰。”她淡淡说完,便在那突然冷寂的月色中,默默地走向了佛堂。周华容愣在原地,只不过是看着那寂凉的少女身影,心中就隐隐地有些发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