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
李丹青再度踏入刑部天牢探看沈言之时,已经是三日之后。
这三日,本该是大皇子姚晟亲自来审问犯人的,却因为长公主之死的谣言而乱了阵脚,无暇分身再来管这沈家遗孤之事。
大皇子心思缜密,当年沈氏一案本就蹊跷,内中详情又隐约与已故的萧皇后有关,自然是对此暗暗上了些心思。但他也只是凭着一股与生俱来的精准直觉,在心里兀自猜测,而对那萧、沈两家的秘密丝毫不之情。是以,他并不知道沈言脑中所藏秘密是何等重要,重要到仅凭这一个秘密,就可能一举击败萧氏一族,击败他那仿佛无所不能的皇姐姚儇。
虽说姚晟并未入天牢亲自审问,但沈言所受之苦也不会减轻。姚晟手下那几人,俱是在刑部混迹多年,审讯经验丰富之极,光那审讯手段就有千百种。若不是那李淳风私下里交代了几句,如今在李丹青面前的这少女,可能已经遍体鳞伤,根本站不起来了。
也不知李淳风到底交代了些什么话,那几人对沈言算得上客气,还将她的锁链尽数卸了,只将人关在牢房中,一日三餐虽贫乏,也勉强过得去。沈言便趁着这时机,暗暗调整气息,又回想了一遍脑中秘籍,选出一部补气养息的心法,三日过去,已小有成效,当日那受创的内力,也慢慢开始恢复。只是那日所中的一剑实在不轻,至今她心口仍隐隐作痛。
李丹青站在监牢外,注视了一会那正闭目养神的少女,见她并未有何损伤,心下松了些,表情便也柔和起来。
李氏多男儿,三代上唯出了一个女儿李若然。而那李若然虽然已随着父亲回了京都,却因着自小在边疆长大的缘故,性子直爽痛快,极少小女儿作态,于李丹青而言,更像多了个堂弟,而非堂妹。在李丹青的身边,还从来没有过沈言这样文文静静的妹妹,不由就对沈言多了几分关注。
“你看起来,比那日精神许多。”沈言正在运气养息,自然能感觉得到李丹青的靠近。
李丹青微微一笑,那俊秀面容即便是在暗沉的天牢中,也并不掩其耀眼光芒。这样的人,天生就该是天之骄子,先前那形容枯槁的病态模样,可完全不适合他。
“呵,那时我正为谣言所蒙蔽,所以满怀心事,简直颓废得不像样。”
朝中流传地沸沸扬扬的长公主之死的谣言一被澄清,李丹青便大致明白了姚儇的意图,而他那一场伤心绝望,也不过是白白搭了一身心力,替那谣言的可信度又加了一笔渲染。
虽是如此,他仍然十分庆幸,就算那少女满肚子都是阴谋与算计,就算一朝的官员都被戏弄,就算李家与大皇子因此陷入迷局……也都无所谓了。只要,她还活着。
他回想着那时情景,笑容中便多了几分自嘲。
“表哥?”沈言见他面色微怔,不由出声唤道。
李丹青忽然醒过神来。沈言这一声“表哥”意义复杂,既有对亲人的关怀之意,又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眼前之人,是他娘亲在这世上仅剩的亲人,也是身负沈氏秘密的唯一知情者。
“我只是来看看表妹是否无恙。”李丹青状似随意地说着,“毕竟,你也是娘亲在这世上仅存的亲人了。”他漫不经心地淡淡说了一些话,突然之间停顿下来,用那双明亮的眼眸看了沈言一眼。
“我来此,是要问你一些事情。”隔墙有耳,李丹青暗自运起内力,施展了传音入密的武功,向沈言说道。他并非姚晟一派的人,防备之心很重,毕竟那秘密,也实在过于惊人。
沈言虽不会传音入密,但李丹青并不需要她的回答:“我所说的话,若有不对之处,你只需摇头否认便可,不必开口。”
见沈言点头,他便直入主题,言简意赅地问道:“沈家灭门,与萧氏有关,亦与萧皇后有关。当年为了隐瞒一件事,沈家与萧氏合谋,将通州谭家庄数十人口赶尽杀绝,以掩人耳目,而对外则只说是劫匪所为。但多年过去,当年作案的劫匪还是未能抓捕归案,只因为根本没有什么劫匪,一切都是沈、萧两家蓄谋而为。”
沈言神情中略有犹豫,但却并未摇头。李丹青便继续说道:“那被掩盖之事,应是对萧氏、沈氏,乃至皇家都有不小的影响。我刚刚得知,长公主殿下此次离京,并未前去十洲,而是一直北上,正是往通州的方向而去。你认为,圣上是否已对这陈年旧案起了疑心?
沈言神色一凛,立时沉沉地点了头,目中有些担忧。
“那么,你可愿与我同去通州一趟?”时间已经所剩不多,李丹青便直接表明了最终来意。
就算是手中握有长公主的玉牌,也只能用一次,再用便会让人起疑,而李丹青这次能进入天牢,是刑部侍郎李淳风将他放进来的。
李丹青知道他对自己这表妹有些暧昧心思,但却没料到向来循规蹈矩的沉稳堂弟,竟然也敢冒着风险,帮他这一次。啧,真是大丈夫难过美人关。
沈言心中十分复杂,她私心里早已与沈氏过去种种作了决断,并不愿旧事重提。而那皇家之事,沈之璧临终也曾嘱咐她莫要干涉,以免又惹灾祸。
李丹青见她如此神色,知道她心中必然一番挣扎,不由说道:“逃避终究不是最好的法子,难道你要带着这些秘密,心中不安地过一辈子么!”
他此言一出,沈言蓦地回神。一语惊醒梦中人,她虽不愿意承认,但李丹青所说确实不假。纵使是将沈家大宅烧得干干净净,那过去之事,过去之人,也从未离开过她的人生,而她一旦离开了方岩镇,不过数月,已经受到了这些陈年往事的纠缠。
她目光沉沉如水,眉间几皱,终于在一刻间做出了决定,朝着那等候的男子轻轻点了点头。
这二人俱身怀不弱武功,又有人暗中照应。很快便在刑部侍郎的有心掩护之下,顺利而从容地从天牢中脱身而出。
李淳风做事向来负责之极,送人送到底,干脆将他们一直送到了城外。而那里,有圣上刚赐给他的一处庄子,那庄子满目荒凉,还未雇人整顿,正适合沈、李二人在此整装出发。
此时夕阳无限,正是一日之中最安适的时辰,沈言先去了房中更衣,兄弟二人便站在那微斜的草坡上看着远处的天际。
“阿风,多谢。”李丹青蓦地回过身,向着堂弟的肩膀便是一招“醉春风”,却是轻飘飘的毫无力道,那一拳还未到肩头已经松了下来,轻轻地落在了李淳风的耳畔。
两兄弟自小一同习武,李丹青练习拳术时,总爱用这一招来调侃李淳风,谁叫他的名字与这拳法招式的名字这么相像呢。
李淳风并未说话,只是淡淡一笑,心中已经明白了李丹青的意思。他是要自己小心善后,以免被此事牵连。
这时沈言已牵着马儿走了过来,面上难得露出几分明快笑意:“表哥,我们可以启程了。”
那两人回过身来,目光落在了这个牵马而行的少女身上,目中都有些惊讶。只不过,相比李丹青,李淳风的惊讶之中犹有惊艳。
“阿言,我真希望,以后都能看到你这么自在的表情。”李丹青笑着说道,快步去牵了自己的马儿,走到沈言身边。
待二人上了马,正要离开之时,沈言在马背上转过身,对着站立在夕阳之下的男子扬了扬眉,轻声说道:“李淳风,谢谢你的帮忙,保重。”
她话一说完,便回过身去,扬起马鞭策马而行,那长长的发丝飘荡身后,宛若流云浮动。李淳风甚至未听到李丹青的那句“小心行事”的告诫,只是默默地站在原地,看着那驾马而驰的少女背影渐渐远去,心中生出了一股淡淡的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