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冷风吹来,大殿的门不知何时被吹了开来,火光一闪一动,忽地灭了,大殿漆黑一片。李丹青藉着月光去寻灯笼,放灯笼那处却是空了。
“不好,快到我身后!”
他眉间一皱,立时一手将少女护在身后,一手按在腰间佩剑之上,仿如箭上之弦,蓄势待发。
“入我相思门,
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
短相思兮无穷极。”
忽然之间,从静谧之处传来了若有若无的歌声,缠绵哀婉,内中仿佛蕴含了无尽的愁思。李丹青脑中嗡嗡作响,只觉得这歌声如此动人,让人不由自主沉溺其中,渐渐神思恍惚起来。
他有时也会想,如果不是几年前的那次误闯,让他见到了那人,后来的一切,会不会与现在有所不同?
那一年,正是盛夏时节,刚刚扬名京都的小李公子,人生得意处处花,真正是心高气傲,意气飞扬。
他奉命进宫,去看身为四妃之一的姑妈锦妃。初初进入那繁复的宫室,尽管十分谨慎,还是不小心走错了路,误闯了太清苑。
那一日夏阳热烈如火,那太清苑却清凉静好,让人心生惬意。
少年望着那盛夏景致:无边的荷叶铺满了太清池,一朵朵水芙蓉出尘不染。
果然不愧是皇家宫殿,眼前之境浑身灵性,真正是天然去雕饰,鬼斧神工。
“是谁在那?”
靠在池边浅眠的少女被他扰了清梦,慵懒地睁开了双眼。她揉了揉眼,轻轻瞥了一眼他腰间的玉牌,语气平平,却带着天生的漫不经心:
“你是李阁老的长孙,李丹青?”
他不识她身份,正猜测她是不是宫里哪位殿下的女侍,却见有一黄衣女子走近,向少女躬身道:“主子,时辰到了,那位还在外面候着呢。”
少女冷哼一声:“衣衣,你可不要同情他。就那么点底子,还敢逞匹夫之勇,让他继续等,我今日要挫挫他的锐气!”
那叫衣衣的女子领命而去,离去前目光在李丹青面上顿了一顿,神情有些奇怪。
这少女看来是那黄衣女子的主子,想必身份不低,却不知到底是哪位皇亲?
李丹青正忖度此事,却见她目力清澈,似乎是清醒了些,略带审视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让他微微窘迫。
少女扬起头,看着这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忽然好奇起来,问他道:
“你说,若有人天生叛逆,总喜欢做别人不愿他去做的事,那他到底是因为叛逆而做那些事,还是因为真正喜欢?”
少女轻轻侧过头,望向他的目光里犹有期待。
这是什么奇怪的问题?
李丹青愣了愣,不知怎么回答,犹豫片刻,中规中矩地答道:
“世间自有规则,人人皆身不由己。若是非要做一些叛逆之事,必然十分辛苦,即便是喜欢,也不过得到瞬间的快乐,实在是自找苦吃。”
“哦?这就是你的看法么?”
少女心中失望,惫起眼,转头去看接天莲叶、清艳芙蓉,低声嘀咕一句:
“传闻终究是过了头,什么少年俊才?见识也不过如此。”
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恰让他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不漏。
李丹青几乎是愣在那里。
他少年成名,十四岁时便在全京都的文武比试会上进入三甲,获得直接参加会试的资格,在一众官家子弟中出类拔萃。当今皇上还特意嘉奖他传世宝玉,称赞他少年英才,将来必成皇朝之栋梁。
此事当朝几乎无人不知,连李阁老也难得露出欣慰之色,于他自己,当然也极其得意。而那次比试会上最为出色的几人,经那一次,俱名气大盛,人称“京都七公子”,在京里的名头,那也是极为响亮的。七公子每一聚会,竟能引来人潮围观,尤其那些京都闺秀,几乎是不顾矜持,只为与七位少年俊杰见上一面。
京都传闻之盛,几乎稚童都能讲上一番。这少女不会不知晓这些,却不动声色,作出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未免也太冷淡了些。
李丹青何时受过这等冷嘲?几乎是当场拂袖而走,连那少女的姓名也未问过。
后来,锦妃生辰,皇上大摆宴席,替锦妃庆祝,李丹青也在席上。
对面坐着的少女面目如昔,仍旧一副懒懒的模样,朝着他遥遥举起了酒杯,仿佛初见。
“丹青,这就是圣上最宠爱的儇公主。”
姑妈见他脸上茫然,掩嘴一笑:“宫里最雅致的太清苑,圣上可是赐给了这位公主作寝宫,连我也争不过呢。”
他心里的一点热慢慢消退了。
彼时他尚不知晓那心思的沉浮是为了什么,只是忽然有几分惆怅失落。
本朝皇嗣稀薄,皇子公主皆有继承皇位的权利,李家虽一向中立,因着家族血缘,却是非拥立锦妃亲子长皇子姚晟不可的。而长公主姚儇身为已故皇后唯一的子嗣,又受着皇父歉疚般的宠爱,不必有何举动,已经站在了李家的对立面。
那个倚在太清池边无聊得打呵欠的少女,远远不像表面的那样纯良哪,她的人生,也绝不会像那夏日般静谧无声。
少年看着对面自顾自喝着酒的人发呆,那人却只匆匆回了一个笑容,专心吃盘中肥美的蟹肉,微微眯起眼的享受表情十分刺眼。
少年恼怒未消,惆怅又起,万般心事却只能化入心底,无法可诉。
那一年大考将至,他却闭门不出,焚书百卷,在李氏祠堂里跪了一天一夜。
没有人知道原因,只有李丹青自己心知肚明:只有远离朝堂,不入朝为官,才能远离权势之争,才能……不与那人为敌。
这样的理由,既可笑,又不能说出口来,只得装出倔强模样,用最为极端的方法,让自己变成了一个叛逆的李氏子孙。
事出突然,几乎是晴天霹雳。李阁老气得差点犯了旧疾,却也拿这倔强的长孙无可奈何,只得答应不再逼他入朝为官。
自此,京都里再无文采斐然的李丹青,京都七公子相继入朝为官,唯有小李公子依旧是白衣平民,似乎悠然自得地忙于整日破案的捕快生活。
那一年,某个人的人生,因为一点渺茫无端的念想,作出了无法想象的让步和退却。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那位尊贵无比的长公主闻知此事,不过漫不经心的一笑,当着满庭的客人说道:
“那李丹青,到底过于意气用事,非是个顶天立地的真男儿,莫不是靠了那张俊脸,才在京中如此受欢迎?”
此言一出,满庭皆笑,李丹青一时竟成了宫中笑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