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余晖轻轻地透进了窗户,柏栩栩双手撑着下巴,悄声打了个呵欠。
也真是奇怪。她从来都是耐不住无聊的性子,竟就这样一直盯着窗边沉思的少女,等回过神来,天都要黑了。
大概是因为她像极了“她”吧,柏栩栩心想。那孩子也总是这样一张静寂的面孔,除了脸长得像我,根本一点看不出是我的孩子。不过,还是比她那阴阳怪气的哥哥好多了……柏栩栩忍不住一掌拍在桌上,哼,想起那个臭小子就生气!
声响大了些,静立的少女微微动了一动,眼睛仍看着窗外,道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脚步飞快而笃定,大半是要归家的样子。
少女在楼上,诸人表情看得并不十分真切,却能感受到那种归心似箭的满足。淡漠如她,也抵御不了这般真实的凡间幸福,何况孔真?
“告诉孔真,过了今晚,我就走了。我知道,你是真心为他好的,请多照顾他些。”
“你要走?那傻小子怎么办?”
“我便是在这里,他也不愿见我。长痛不若短痛,能就此断了他的念想也好。”
柏栩栩想想孔真半死不活的模样,点头道:“你说的不错,他身上的祸根就是你,你狠一点,他也忘得快一点。”
沈言走后,柏栩栩从袖中拿出一个药瓶,倒出些药粉,将一双手仔仔细细抹了一遍:“孔真不肯说你的身份,以为我就猜不出了么。碧情这样千金难求的毒药,怎么可能用在一个寻常的富家小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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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京。
富贵客栈这名字俗气,客栈本身也俗气,极尽奢华之能事,远远看去,不像个客栈,倒像个暴发户的家宅。富贵客栈的掌柜福大宝,除了身材瘦弱,少了一身肥膘,模样动作也确实像个俗之又俗的土财主。
土财主此时正毕恭毕敬地侯在客栈门口,一双眼紧紧盯着停在门口的马车。马车看来极其普通,车上挂着的金制元宵饰物,却是他那位主子才有的独特趣味。
先下车的是个黄裳少女,面容俏丽,福大宝认得,是主子身边的秦衣衣。
紧接着又有一人下得车来,天青的衫子,清俊温雅,福大宝看过周华容的画像,却不知那画像竟连真人一分气质也未画出,躬身行了一礼:“周大人。”语气恭敬,并未因他官职低微而稍有怠慢。
秦衣衣站在车边,扶了车里的人出来,福大宝精神一振,沉声道:“大宝恭迎主子。”
姚儇方才在车里又小睡了一会,此刻精神不错,听到“大宝”二字,边笑边下了马车,打量着福大宝说道:“许久不见,大宝还是那么可爱啊。”
福大宝老脸微窘。
他是侍奉过萧皇后的老人了,萧皇后温婉贤淑,待人极好,这位新主子虽说也没亏待过他,脾气却古怪得让人吃不消。听说穆青就是因为受不了主子的捉弄,才自动请缨去保护周家小公子的。唉,他看了一眼秦非白那张易容后的脸,目光里溢满了深深的同情。
这个专门按姚儇喜好准备的客房,颇费了福大宝几番心思,让姚儇十分满意,果然不愧是当年侍奉母亲的老人。
一番安顿后,她顺手拿起书案上放着的竹筒,抽出筒中的纸卷展开。看到那熟悉的字迹,她眼中露出几分喜悦:“这次回信,真是好快。”
她静静看了一会,把信卷好塞回竹筒,低低笑了一会,想道:
楚澜,你这次倒是给我出了个难题啊。你风流潇洒,百花丛中都能从容不迫,在情爱上的手段,我可不如你。你这次一定是故意的,不过是上次那道兵法之谜你输给了我,就变得这样刁钻,啧,什么十洲之主,却这样心胸狭窄,锱铢必较。
罢了,你既然敢挑衅,我姚儇也不是赌不起。不过是寻个知心人而已,也会难得倒我?
她骄傲一笑,转头去看铜镜中的人:面容亲切,身量细长,分明一副稚气未脱的模样。
这样,可不行呢。
她垂目而立,闭起双眸,复又睁开,面上神采已与方才大为不同。凝视镜中的少年片刻,她忽然眉头微微挑起,嘴角随之一动,露出一个促狭的笑容,再配上一身锦绣衣衫,立时有些纨绔子弟的味道。
她便带着这样的气质,推门下楼去了。
“主子,您这是要出去?”
“我如今是周华容的弟弟,大宝,你要叫我周小公子。”
姚儇面上笑眯眯的,一眼瞥到那天青色衫子,向福大宝挥挥手,径直走上前去,挽住那儒雅书生道:“哥哥,我饿了,咱们去飘香楼吃鱼吧。”竟完全是一副向兄长撒娇的模样。
周华容纵使有所准备,还是吓了一跳,正想挣脱开那只手,却看到少年面上的恳切之色,明知只是做戏,心还是软了下来:“好,我们去。”
少年的眼睛亮了起来,周华容看着他明亮的双眸,有些怔住。
那一晚在太清苑外浑身戾气的人,凛冽地像冬日冷霜,现在想来只觉得恍如隔世。眼前之人言笑晏晏,挽住他的手温热柔软,他一时生出错觉,仿佛自己真是他的兄长,那个世上并不存在的周家三公子周子轩,就真实的在自己的身边。
“飘香楼的烤鱼,我在京都听说过好多回了,我们走快些,晚了就吃不到了……”
少年口中一刻不停地说着,拉了周华容走得飞快,全无平日的慵懒,一双眼在暗夜里简直亮得吓人。
姚儇嗜美食,但真正知道的人不多,周华容坐在酒楼里,看着少年大快朵颐之时,还有些恍惚,几度怀疑自己陷在了一个不真实的梦里。直到少年享用过美食,懒懒地靠在椅子上,一手端了酒杯,目光暧昧地看着他,才又恢复了几分属于姚儇的感觉。
再过一年才是及笈之龄,眼下只是个十五岁的女孩子呢,却已经让人看不清、猜不透了。这样的人物,又怎是常人能招惹的。偏偏之尘还……
那一晚,他见过姚儇,回府时已快天明。之尘就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等他,衣衫尽湿,沾了重重的夜露。
“哥,你是不是去见了殿下?”
周之尘冷得声音打颤,却不肯回房换衣服,目光固执地看着他。
他从来不对弟弟隐瞒什么:“是,我去见了长公主殿下。因为我要向她求一个承诺,求她在这里替我护着你。”
周之尘面色苍白:“哥,你明知道我,我……”
“我只知道,有她护着,周家的最后一点血脉才能保住。”
看着弟弟失落的脸,他不禁软下语气:“阿尘,她不是一般的小姑娘。她那样的身份手段,就是想给一个人真心,也难得很。”他语气顿了顿,干脆断了弟弟最后一点念想:“况且,她亲口告诉我,她待你好,只是因为把你当作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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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想什么?”
周华容回神,摇头道:“没什么。”
酒楼还有小半个时辰就要打烊,二人从酒楼里出来,闻着维京特有的草木清香,一时心旷神怡。
月光皎洁,少年朝周华容狡黠一笑:“我今日得了个有意思的故事,你要不要听?”
“什么故事?”
“你听说过琴师无双么?”
“琴师无双?!”
周华容心下一惊,神情肃然几分:“天音一曲,举世无双,天下莫有人能与之并肩。只是琴师无双芳踪飘渺,传说是十洲之中玄洲城人士,大陆并无人得窥其真颜。”
少年抬眼看月,语声低沉:“我要与你说的,就是她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