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微凉，金家大宅。
这雨已经下了有小半个月，江南氤氲的水气在这空旷的宅子里点点弥漫开来，通过薄薄的衣衫渗入皮肤，冰冰凉凉的，让人觉得满是凛冽。
窗外的木棉花大朵大朵的开着，芳香四溢，加之半月的雨水，开得是明艳动人。
金玉祖手里端着青瓷酒杯，对着窗子，月下独酌。紧锁的一双剑眉越发俊朗动人。
一个四十左右岁的婆子敲门后进来，窗子吹进的冷风形成了对流，吹的那婆子用手挡住了眼睛。继而，整了整身上的干活穿的短袄，恭恭敬敬地站定：“大少爷，姥爷吩咐了，让您早点睡，明天您还要成亲呢，好多事情要忙的。”
金玉祖没有回头，只是默默的站在窗前，低低地应了一声，可是还是没有动。
婆子看到郁郁寡欢的大少爷，欲言又止，动了动嘴，可是还是什么也没有说，最后嘱咐了金玉祖一句，轻轻地退出去了。
夜更深了。金玉祖从这窄小的窗口望见的，只是悲凉。无法与他人言说的悲凉，浸人心魄的哀伤。
二更，金家三太太起身披了一件衣服。外面的雨还是淅淅沥沥的下个不停，明天，是大少爷的大喜之日，如果还是这样下着雨，寓意是不好的。在南方，如果女子出嫁之日下着雨，预示着女子在婆家日子过不好。而男子迎娶新娘，下着雨，必然会给家门带来不幸。
她胡思乱想着，明天，他也该成亲了，日子过得可真快。一晃十年了，她嫁进金家十年了。十年前，她不过是个渔家少女，天真烂漫，不谙世事。想着简单的将来，有个渔夫做自己的丈夫，还有自己的孩子，一家三口，安安分分，平平安安，没有荣华富贵，却过得心安理得。可是，这只是十年前的她，也只是十年前的想法，如今，整个苏州城都晓得，她，阮如玉是金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狠角色。金家姥爷爱她爱得可以倾尽所有。
她不喜欢孩子，金家老爷再怎么看重香火，也同意她不要孩子。凡是她喜欢的，金家老爷总是能尽其所能给弄来。所以，在金府，无论是丫鬟婆子，还是跑腿的小厮，都要高看她一眼。谁叫她阮如玉风头正劲。
阮如玉下了床，想去关上被风吹开的窗子，却隐隐约约看到对面窗子的光亮，一个男人站在窗前发呆。她随着光亮看过去，不由得一惊。本想迅速关上窗子，可是窗子那头的男人深情的目光，透过这烟雨，直直地打在她的身上，让她打了一个寒噤。她停在半空的手慢慢落下来了。只是这样站着，让他看。这是她如今可以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放佛时间凝固一般，隔了时空，隔了爱恋，隔了纠缠，也隔了万水千山。
直到冰凉的泪滴到她的手背，她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
她轻轻地关上窗子，回头看着床上熟睡的男人，心里咯噔一下，放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剜了一下。如鲠在喉。
天刚刚蒙蒙亮，洛钰婉便被贴身丫鬟叫起了床。她睁眼看了看丫鬟鱼儿，没有说话，甚至没有悲喜，就像往常一样，起床。
等在外面的丫鬟婆子一股脑涌进了屋子，风风火火的忙开了。
大红的嫁衣，凤冠霞帔，锦衣华裳，此时应该是一个女人最开心的时刻。
可是，洛钰婉只是淡淡地看着眼前的人忙里忙外，放佛事不关己。
等到丫鬟婆子忙活的差不多了，她早已经精疲力尽。
洛家也是这苏州城数一数二的大户，书香门第，洛姥爷只有两个女儿，一个知书达理，温润如玉，一个活泼好动，满脑子怪想法。姐姐的大喜之日，也不见她回家，整天疯在外面，上得是洋学堂，回家就吵着要民主要自由。
洛钰婉从半掩着的窗子看出去，连绵的雨天似乎没有放晴的迹象，就连老天也告诫她，她接下来的人生并不会活得畅快。
她缓缓抬眼，看着自己的贴身丫鬟，好奇地问：“鱼儿，你说外面的雨停了么？”
鱼儿知道江南一带的嫁娶规矩，自然安慰道：“当然放晴了。因为小姐要出嫁了么。”
洛钰婉低低地应了一声，开始出神地想自己的未来。
“你们都出去吧，我和小姐呆一会儿。”鱼儿在下人面前拿出应有的威严，一个小亮嗓，就把这些丫鬟婆子都打发了。
鱼儿跟了洛钰婉十七年。她的父亲是洛家的大管家，十七年了，她不禁感叹，时间过得飞快。她进洛家的时候，才三岁。
当年山东大旱，庄稼地里颗粒无收。饿死了很多人。当地的一些富户，也因为那场大旱，元气大伤，屯粮不放。庄稼汉们一家几口饿死的饿死，到处逃亡的逃亡，哀鸿遍野，民不聊生。政府欺上瞒下，把给山东一带难民的口粮都拨给了军队，四处抢占地盘，军阀内部混战，不顾百姓死活。父亲带着一家四口，无奈扔下刚刚饿死的母亲，四处流浪。半路遇见着急赶回苏州城奔丧的洛老爷。难民们看着洛老爷的锦衣华服，好一阵哄抢。路上带的所有干粮都被抢得一干二净。深陷丧母之痛的洛姥爷不忍看着灾民们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留下了赶路的盘缠，把自己身上的所有银两系数换了粮食，发给大家。可是，只有军队才有粮食，山东一带的军阀都把粮食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白大帅手下的一个副官为了赚够银两娶三房姨太太，偷偷地把军粮卖给了洛老爷。
不久东窗事发，没等洛老爷离开山东，大头兵已经把洛老爷住的客栈围得水泄不通。通缉令贴在城门各个要塞。因为这些粮食，救活了一大批人，鱼儿的爹爹情急之下，扯下自己大儿子的衣服给洛老爷，并让自己的儿子跪在自己的面前：“虽然我们是庄户人家，可是我们的祖宗告诉我们，一定要知恩图报。恩人救了我们整个村庄的百姓，我是咱们村说话算数的，我没能带大家吃饱饭，已经愧对大家，如今恩人蒙难，我没有不救的道理。我的儿子，愿与恩人调换，无论是死是活，全靠他的造化。”就这样，鱼儿的大哥代替洛老爷被抓了起来，后来听说，被枪毙了。连尸体都没见到。洛老爷没有想到，救人反倒让人替他死了。这就把鱼儿一家三口带回苏州城。洛府的人都清楚，鱼儿的哥哥是为了救洛老爷死的，所以，洛老太爷活着的时候就立下誓言，如果洛家有儿子，一定娶鱼儿为妻，如果洛家有女儿，一定嫁鱼儿的哥哥为妻。鱼儿就是半个洛家的女儿。
鱼儿三岁就和洛钰婉在一起，同岁的她们就像亲姐妹一般，甚至洛钰婉和鱼儿的感情已经好过了和自己亲妹妹洛锦绣的感情。正因为如此，鱼儿心知肚明，大小姐并不稀罕苏州城的首富金家大少奶奶的位置，她要的不是这些。而且，缘定三生的誓言也不应该是对金家的大少爷说的。此次入金府，恐怕是凶多吉少，如果金家请出家法，她就和大小姐一起去死。
鱼儿握着洛钰婉的手，她指尖的冰凉让鱼儿也跟着打了个寒颤。
“小姐，你放心，刀山火海，鱼儿都陪你。”
洛钰婉只是看着鱼儿的眼睛，放佛心里有了盘算，只是此时的沉默，让要发生的事情更加扑朔迷离。
大红的花轿停在外面，迎亲的队伍所到之处，都引来啧啧称赞，金家如日中天，现如今又和苏州城的洛家结了亲家，真所谓是锦上添花。金玉祖骑着高头大马，一脸肃穆，未看出半点喜庆之色。他的心千回百转，可是命运就是如此安排，让他反抗不得。
见了岳丈，金玉祖上前行礼，他答应过金老爷，就是装，也要把这出戏唱完，而且要唱得风风光光，体体面面。洛姥爷见了新姑爷，心里甚是欣喜。
金玉祖仪表堂堂，举止儒雅，完全不像商贾之家出来的后生，金老爷满身铜臭，教育出的儿子倒是器宇不凡。
这边丫鬟婆子张罗着，洛钰婉只是淡淡地说：“我得给我娘磕个头，我才能上花轿。”
外面的小孩子手里都攥满了喜糖，等着看新娘子出来。洛钰婉在前面走着，后面跟着十几个丫鬟婆子，顺着洛家后门，她到了佛堂门前。
“娘，女儿来看你了。”洛钰婉提高了音量。可是里面没有任何动静。
“娘，女儿今天出嫁，如果女儿还能回来，女儿愿意与您长守在这佛堂，吃斋念佛。娘，您就应女儿一声。好让女儿安心出门。”
洛钰婉独自一人喃喃自语，跪在佛堂门口等着金夫人的回话。丫鬟婆子们都不敢出声，安安静静地侯着。
“去吧！”缓缓的，从佛堂里飘出一个凛冽的声音，干净而决绝。
洛钰婉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就像大颗的珍珠一般，簌簌地落下。
“那女儿告退了。”洛钰婉带着哭腔。
远处的洛老爷无可奈何地摇着头。转身走进了前庭，一时无语，心中的喜庆没了一多半。
迎亲的队伍在洛家并未多做停留，便又浩浩荡荡的回了金府。
洛钰婉坐在轿子中，眼泪一直没有断线。
他回来的，他答应过我，一定会来的。洛钰婉心中一次一次地念叨。
金家张灯结彩，一派喜庆的景象，下人们忙里忙外，等着迎亲的队伍归来。好事儿的小厮在街口伸着脖子张望，就想提前一睹大少奶奶的风采。
这边迎亲的队伍敲锣打鼓，路过一间寺庙。金玉祖下令队伍停止前进，他要进庙拜祭。
媒婆在一旁发牢骚，这一路的庙这么多，都拜了，吉时早过了。可是这金家的大少爷，看上去温文尔雅，其实性格刁钻古怪，在这苏州城里，除了金老爷，没有第二个人敢与他叫板。原因太简单了，整个苏州城的兵马都在他金玉祖的手里，他是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角色。
洛钰婉小声和轿子外面伺候的鱼儿说：“鱼儿，我们也进去拜祭。”
“小姐，这可不行，新娘子是不能下轿的。没有这个规矩。况且您和姑爷没有拜堂成亲，怎么能见面，吉时未到······”
洛钰婉掀开轿门，径直走进了寺庙。身后的一群丫鬟婆子小厮们，都窃窃私语。但无人敢上前阻拦。
这是一座荒废已久的寺庙，窗棂上的尘土已经堆了厚厚一层。虽然如今破败不堪，但是看这个规模，从前也是香火旺盛的宝地。
洛钰婉索性扯掉盖头，大步向佛堂走去。
门被轻轻地推开，洛钰婉以为，此时的金玉祖一定在跪拜，所以直直望去，迎上来的不是金玉祖的背影，而是他万念俱灰的双眼。洛钰婉心头一紧，愣愣地望着眼前这个男人。
之前，她对金玉祖有所耳闻，他是这一带有名有号的军阀，性格怪异，二十六岁了，还未见娶妻生子，外界盛传，他有过婚约，可是因为金老爷强烈反对，所以一直拖到现在。洛姥爷从小看着金玉祖长大，早就相中了这个大姑爷。时间不等人，金家老爷等着抱孙子，就满口答应这门婚事。而对于金玉祖来讲，想得还是那个青梅竹马的恋人。她何尝不是如此，不相爱的两个人，倒是走到了一起。天意弄人。
洛钰婉已经料到，她今后在金家的日子不会好过，就算没有自己在娘家的情种早中，这个金家大少爷也不会成为自己的后盾，她在金家也会无依无靠，冷冷清清。这是最好的结局，如果金玉祖强烈排斥她，她只有走一步算一步。
金玉祖坐在地上回想过去的种种，不禁黯然神伤。当他循声抬头望去，却吓得说不出话来。
十年前，也是在这个庙，也是一个这样的阴天，他带着他心爱的姑娘到这里避雨，并且在佛祖面前发誓，非她不娶。两个人两情相悦，如今，早已物是人非。可是，是不是佛祖显灵，上天怜悯，让她回来找我了？
金玉祖直勾勾地看着眼前的人，一把扯过她，拉进自己的怀里，死死地抱住。“锦儿，你回来了，我就知道你没死，你一定会回来的，我们约好了在这里见面，你是不会忘记的，你真的来找我了。”
洛钰婉被金玉祖抱得喘不过来，她用力地想挣脱，可是越是挣脱，他抱得越紧。”
“我说，我是你没过门的妻子，我是洛钰婉，不是什么锦儿。”
金玉祖上一刻还充满希望地抱着眼前的人，此时听到洛钰婉的一句话，却从头凉到脚。
金玉祖与洛钰婉拉开一些距离，仔细地看。那柔中带刚的眼神，那张稚气未脱的脸，还有那颗清晰可见的泪痣，不可能错。绝对不可能错。
“锦儿，你还在生我的气，我知道，真的，我从没想过要成亲，是我爹，我爹逼我娶外面的那个女人的，我们，现在就走，你回来了，我们现在就走。”说着，金玉祖拉着洛钰婉就向外面走。
洛钰婉被他拽得手腕生疼。“我说，金大少爷，我是洛钰婉，我是洛钰婉，我是你没过门的妻子，外面还有什么女人，你等一下，把话说清楚了······”
媒婆远远的看见金大少爷拉着少奶奶出来，看来，这事情八九不离十了。都是年轻人么，干柴烈火的，没见面之前总要别扭一下的，见了面，就有感情了。我做了几十年的保媒拉纤，哪走过眼？
媒婆正沾沾自喜之时，金玉祖出来命令似的告诉等在外面的迎亲队伍：“回去告诉我爹，说我不拜堂了，我要和锦儿走。还有，告诉洛老爷，我对不起他老人家，日后再见，必然登门道歉。我不能娶轿子里的这个女人。”
此话一出，大家伙儿全懵了。这金家大少爷是不是疯了，他手里一刻也不肯放的这个女人，就是洛家的大小姐，还有什么别的坐在轿子里的女人？
“我说，”洛钰婉见自己失态，重新调整语调说：“少爷，我真的是洛钰婉，不信，你看看这轿子里，可还有别人？”
金家大少爷走近轿子，掀开轿帘，里面空空如也，而当他回头看着这个他叫“锦儿”的女人时，是一身凤冠霞帔，新娘妆。再看四周的人，都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他也懵了。
可是不管怎么样，她是洛家大小姐也好，是他的锦儿也罢，她就是和锦儿长的一模一样，既然十年前锦儿无法嫁入金家，如今，上苍怜悯，这个堂一定要拜，而且要马上拜，接下来的事情以后再说。
“好，我金玉祖与大少奶奶一见倾心，马上就要结为夫妇，今天的事情，你们都把嘴给我闭严了，谁敢说出去半句，我就要他脑袋。知道了么？”
这群丫鬟婆子和十几个小厮都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只顾着低头应着。想不出这里面到底是怎么回事。
鱼儿也正纳闷，就听金玉祖大声呵斥：“知道了怎么还不快赶路，误了吉时，拿你们是问。”
洛钰婉被金玉祖宠溺的眼神包围着，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看着金玉祖依依不舍地放开自己的手，她觉得自己是在做梦。金玉祖是何等人物，他是多么的难缠，全苏州城的人都知道。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洛钰婉？锦儿又是谁？
洛钰婉在轿中思来想去，听着外面聒噪的唢呐声，她的心更沉了。
这个谜一样的男人，不止是军阀一个标签这么简单了。前方的路似乎更加扑朔迷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