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钰不依不挠地缠上来,抬手揭开枕巾,正脸对着她,双眸中闪着不明的光芒,“这是你的事,你怎么不知道?”
陈琬被他逼得越发来了气,这刘钰还真当是给个棒子顺杆爬,她不追究前事已是极限,此时竟还是巴着她的感情问题不放,她登时就拉下脸来,蹙眉道,“既是我自己的事,与圣人有何干?圣人有这闲工夫来管我,倒不如管管自身。”
她说的可没错。刘钰虽是大陈皇帝,可那位置竟是虚的,朝臣们上疏颁召,直接便去中书门下找陆修或是她父亲晋安侯便可,若不是刘家仍有些势力在,又是看在过世的承德帝尸骨未寒的份上,哪还有他刘钰什么事。
刘钰被她戳中痛处,嘴唇紧抿成一条线,赌气将枕巾胡乱扔到陈琬面上,坐起身来,背靠着床头柱。几缕鬓发垂在脸侧,遮住了他此时的面上的表情。
陈琬躺在床上侧头凝望着他,他就坐在自己的左侧,背对着她,空门大开,竟没有对她设防。她先前同刘钰握手相拥,他并非仅仅只是长于深宫妇人之手孱弱无能的小皇子,气息绵长,内功深厚,虽不及陈瑕这类常年练武之人,却也远高于刘钊陆修之流。
只是她困惑,刘钰既是良妃亲手养大,宫里皇子们虽也习武,可都只是练些拳脚功夫,不太会有这般强大的内功,且他体内那股气流绵润,想必是修习多年,那到底是谁传与他这一身功力?
应当是留心到陈琬的视线,刘钰缓缓侧过头来,从陈琬这个角度望去,由于他背着光,他脸上的表情瞧得并不太真切,就听他道,“朕若真要管那些,到时候你父亲怕是要用你来求我开恩。”
陈琬眨眨眼,脸上带着面具般的微笑,“那真是喜闻乐见。”刘钰无兵无权,有何资本从陆家陈家手中夺回一切?
刘钰俯下身来,细碎的长发拂过陈琬的唇,带过一阵酥麻,“你当真以为,你父亲同未来的夫君,已是这大陈的掌事说一不二了不成?无论如何,这天下,到底是刘家打下,若是哪天有贼人要从我手上夺走,也该问问我的意见!”他说着,靠回床头,双手抱臂,冷眼望着陈琬。
陈琬沉默地回视着他,恍惚间她有一种错觉,似乎之前所见一切皆是虚无,只有此时的刘钰,眸光中带着狠厉的刘钰,才是真正的他。又或者,其实所有人都身处棋局,她,或者是旁人,不过是棋局中的黑白一子,弃之,落子,皆掌握在他人谈笑间。
这么想着,双唇不自觉便紧抿。她心内自嘲,哈,她也真是犯贱,管这些事做什么,自个儿又得不到丝毫好处!
刘钰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慢条斯理道,“你方才说,说承欢公主安排我同你在宜春宫相见,你既能想到这里,为何不能在深想一点呢?”
陈琬瞥了他一眼,后者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珞珈姐姐这么聪明,怎么就想不到呢?当真是伤透了我的心。”
她嗤笑一声,想要坐起身来,却是因为动作太大,牵动了肩上的伤口,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复又躺回床上,这下好了,有这伤在,她是十天半个月出不不得这里了……
陈琬猛地瞪大眼睛,难道刘钰是算计了她要她在这宫里禁足?换了个地方,不是宜春宫,而是毫无人迹的禁地凌烟阁?
刘钰伸手抚上她的侧脸,手指轻轻拂去她面上的乱发,柔声道,“别怕,至少,我比姑婆待你好多了。陆修虽同你父亲是政敌,对你却是另一番心思,四处维护你。当日在青龙寺,老三那个蠢货派人去刺杀你父亲,中途却出来个你,他不得已改变策略,演一出苦肉计给你看,没想到你一根直肠子通到底,竟是追将出去。”
陈琬张张嘴,却是发不出一个音节,竟是不知何时被他点了哑穴去。她脑内一片空白,张嘴就去咬他放在她唇边的手,却被他扣住了下颚,“珞珈姐姐,你若是不乖乖听我的话,小心我卸了你的下巴。”
此时的主控权全在刘钰手中,她怨恨地瞪着他,他却淡笑着松开了钳制,“那日本是老五的生辰,陆修同他有同门之谊,陪他去青龙寺还愿,就遇上了老三的那出。本来么,以他的见识,还会猜不出内中缘由?晋安侯同他水火难容,心中应当是除之而后快,却是因为你的出现而乱了他的方寸。”
这话儿可真是够扯的。
刘钊同她父亲有隙,这是她自来便晓得的事儿,两人相看两相厌,秋分那日,刘钊竟是连登门的机会都未得,却还是腆着脸央人做伐柯,结果不言而喻。可刘钊竟是对她父亲起了杀心,还是在提亲之前,这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吧?
她面上流露出一丝疑惑,这却恰恰中了刘钰的下怀,以为她是害怕了,“你可想不到吧,你心心念念的老三,竟是这样的人物啊。”
他句句不离刘钊,语气虽是狠绝,却像是吃醋得不到糖吃的小孩儿,陈琬听了这么久,总算是弄灵清刘钰话中的意思,可惜她此时发不出声音,不然必是大笑三声,摸摸他的发顶,叫声“真真笑煞人”。
只是,再细想刘钰的话,回想当日所遇见刘钊陆修等人的场景,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怎么她追出去偏就遇上了陆修了呢?就像是同什么人约好一般,却又不像是刘钊那边的,倒好似得了什么消息,专门跑到青龙寺去看戏似的。
借刀杀人?
她脑中猛地窜出一个念头,吓得她惊出一身冷汗,身下的被褥皆湿透,已是深秋,黏腻的被子盖在身上,冰凉地贴着中衣,说不出的难受。
若是刘钰说的没错,刘钊真心是要杀她父亲,为何父亲回家竟未提及?或者说,父亲技高一筹,早料到刘钊要行刺自己,早早设计避开了杀身之祸?
信息量过大,陈琬需要时日将它们整理一通,才能理出个所以然来。然而,眼下她却只想知道一点,刘钰是怎么知道刘钊要在青龙寺行刺她父亲的?
刘钰一直盯着她的脸,似要从她脸上瞧出些什么细枝末节来。见她面露疑惑,他只微微一笑,复又俯下身来,贴在陈琬的耳畔,热气呵在她的耳窝,带起一身鸡皮疙瘩,“为什么?……因为刘钊派出的那刺客,就是我的人。”
他离了陈琬,下了床,双手兜在宽大的衣袖中,冷眼瞧着床上因为疼痛缩成一团的陈琬,看了半晌,转身便出得门去,连头都没回。
陈琬仰面望着床顶那雕花的蟠龙,指甲狠狠的扣进手心的软肉中,直扣得满手鲜血直流。她将满是血的右手伸到自己面前,竟不觉得十分疼。
她总是错,一步错,步步错。过于纠结旁枝末叶的东西,竟是忘了最重要的。
正出神,那刘钰却又折返,换了常服,发冠也已取下,头发在脑后松垮地用玉带束起,面上一派和煦。
刘锦瑟缩地跟在刘钰身后,她身量娇小,陈琬又是躺在床上,一时间竟未曾发现她,直到两人并排站在她床前才看到。
陈琬从被褥中伸出那只满是鲜血的手掌,轻轻地挥挥,满意地看到了刘钰皱紧了眉头。
她手心里的伤口仍在不停地渗血,方才她觉得面上一阵酥痒,拿手抹了抹,此时满面皆是横七竖八的血痕,相当可怖。
刘锦登时就红了眼,转头瞪着刘钰,“皇兄,这又是怎么回事?你只说琬儿姐姐在凌烟阁,怎么竟落到这幅模样?”
她探身来掀陈琬的被褥,刚掀起一只被角,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扑鼻而来,直把她熏得闭了闭眼。
然而她终究是看到了陈琬肩上带血的白色布条。
“皇兄,你到底是得了什么失心疯?”刘锦双手叉着腰,皱眉道,“当初不见她时,整日巴望着要见她,此时终于将她弄到自己身边,又是将她弄成这幅模样!”
陈琬只冷着脸木然听着,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似嘲似讽。
刘钰不声不响,只是低头注视着陈琬的眼睛,陈琬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终于扭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刘锦坐到她床头,伸手将她的手腕握起,小心地拿出丝帕去擦拭她手心的血丝,头也不抬地对刘钰道,“你若是有心要争天下,何必要苦苦地拿着女人开涮?你向来坦荡,何苦这般来使小性子。”
陈琬听她这话,似是内中另有含义,不觉又红了脸。心里苦笑道,这小妮子何时变得如此通透,竟是拿话来堵她了。
刘钰在床前呆站半晌,终是拂袖而去。
刘锦也不知是同谁说,只是低头抓着陈琬的手腕,就像是怕她突然消失,她口中喃喃着,“一个个都是捉摸不透,捉摸不透。贤妃离去的也真是时候,此去一干二净,将身后万事撇空,留下我娘亲同良妃娘娘独自面对。若有来生,再不要生在这牢笼里,便是做一只仓鼠,都好过在这里受折磨。”
陈琬开不了口,伸手便要去抚摸这少女稚嫩的面颊,却被刘锦握在半空,她将脸颊贴着陈琬的手背,“你也别怪皇兄,他也有苦衷。”
刘钰这般色厉内荏,她早就瞧出他内心虚弱无助。可论说苦衷,人活一世,总是有诸多说不出道不明,刘锦说的没错,贤太妃此去,前尘万事皆抛,无忧无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