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这章前看到一首诗,特别有感觉:
桃树有华,灿灿其霞,当户不折,飘而为直,吁嗟复吁嗟!
刘锦见陈婉睡熟并未有要醒转的预兆,便悄悄地坐起身来,拥着被子靠在床头出神,迭声叹气,独自垂泪到天明。
五更天时分,元氏带着丽娘来伺候陈琬刘锦梳洗,刘锦早下了地,站在书桌前调着墨汁,见到元氏垂手侯在门边,忙放下手中的活计,笑着迎上去,“妈妈这么早就过来了?”
她昨晚哭了一宿,眼周红肿,声音也有些沙哑,元氏盯着她的脸看了半晌,神色诡异地问道,“公主是和县主闹别扭了,吵了一架?”
刘锦赶忙摆摆手,笑道,“没呢,不过是看了本闲书着实觉得伤感罢了。”她说着,从怀里掏出本线装书递给元氏,“不怕你笑话,我倒觉得那《女经》《女诫》里说的都没这本来得透彻明晰。”
元氏不识字,有些讪讪地笑道,“我不识字,公主还是收进去吧。”
刘锦俏皮地眨眨眼,冲着元氏身后垂首端着铜盆的丽娘道,“丽娘识字吧?横竖我看完了便把这本书赠给你,你也好当个嫁妆。”书籍在此时是很贵重的赠礼,何况还是罕见的线装书,元氏自然高兴,忙不迭地答应下来,倒是那丽娘仍低着头,也不应声。
刘锦挑高了一边眉看着丽娘,“怎么,丽娘嫌弃我给的礼轻,还是,另有他因?”
元氏赶忙赔不是,拉着女儿的手喝道,“公主给你东西是瞧得起你,你怎能……”
“谢公主赏赐。”
丽娘抬起头来,眼眸清澈见底,但眼底无任何情绪,倒叫刘锦吃了一惊,正要开口,却见那厢陈琬披衣起身,趿拉着绣鞋走近,笑道,“都站在门边,也不怕着了风。”
她面色仍是潮红,经昨夜那么一折腾,热度不降反增,走了几步便觉头重脚轻,强撑着走到书案旁,背靠着书案,“说得这么起劲,难不成是有什么好事不成?”
刘锦走到她身边,学着她也靠在书案上,背后不动声色地将手伸到陈琬腰后,小心地扶着她,“也没什么事,不过送丽娘一份嫁妆。”
元氏站在门边让丽娘将铜盆柳枝青盐等物事放到屋中央桌上去,自己跟着进到屋内,搓着手笑道,“公主就爱说笑,咱家丽娘年岁尚小,在伺候你们几日也不迟。”
陈琬抬手将耳边的发丝捋到耳后,慵懒而漫不经心道,“丽娘生得标致,这边虽是冷宫,皇子皇孙却是常来往的,说不准那日被哪位看上,成了贵妃王妃呢,到时候可就是我们俩伺候丽娘了。”
元氏脸色大变,忙道,“这样的玩笑可开不得,我们自己斤两掂得清,断然不敢吃天鹅肉的。”说着便要拉着丽娘退下去,那丽娘倒是面色平平,似乎她娘说的同她没有丝毫关联。
陈琬微蹙了眉,不知为何,她瞧着这丽娘,总觉得心底隐隐不安。
刘锦见元氏母女出得门去,将手从陈琬背后放开,走到桌边,坐下,抬头仰望着陈琬,眼里有着陈琬瞧不清说不出的情绪,陈琬觉得尴尬,忙道,“你这么瞧着我作甚?”
刘锦别过头去,眼眸微垂,“没什么。”她转过头来,脸上带着一丝淡笑,“你白日里先歇着吧,明日便是万寿节,按例今年是皇兄登基第一年,自然要大操大办的,现在可得养足精神,那些时日才有气力玩闹。”
陈琬听得她提“万寿节”,这才想起离重阳不过一日了,想必那正宫中早就张灯结彩热闹非凡了,可在这冷宫,竟无半点消息。再说这重阳节,往年在山中,每逢重阳她便跟着师娘去登高,插茱萸,饮菊酒,到了半下午回到住处,再同师兄弟们戏耍,这样的天伦之乐,今次之后怕是再也得不到了。
她面露哀伤,刘锦以为她是困乏了,忙道,“要不先去歪着吧,我看你……”她说着,便要过来搀扶,陈琬伸手阻止她,踉跄着走到桌边坐下,“不碍事。”
或许是见过了昨晚园中之事,她瞧刘锦的感觉同昨日完全不同了,总觉得这人身上带着她不敢也不想触碰的禁忌,自己稍微靠近些,都是对那些禁忌的窥探,她怕自己今后会守不住这些禁忌而伤了所有人。
她从来不是一个可以轻易守住别人秘密的人,除非同自己扯上了关系。
刘锦神色复杂地望着陈琬,墨色的眼眸中带了多少陈琬未知的秘密,她缓缓开口道,“我以为,你同我不必分得那么清楚的。”
“……”
刘锦凄凉一笑,一改往日她嬉笑娇俏的模样,“你自从琅琊回来,便像换了个人似的,我虽知八年过去人不可能一成不变,但你变得太多,叫我防不胜防。”
陈琬努力地想要用最平静的语调表达,她道,“你也知故人心易变,为何还执迷不悟?”她只觉得太阳穴突突跳着,脑袋疼得似要炸开。
两人正说话,久未露面的承欢公主却过来了,也没有着人通报,丽娘跟在她身后,面色如常,陈琬好生仔细地看了她一眼,她装作未注意到,低垂着头,这样带着傲气的宫女,在这深宫中并不少见,可丽娘表现太过,倒叫陈琬起了疑心。
“你们两姐妹又说什么体己话?”承欢公主今日气色不错,面上带着罕见的笑容,真有几分当年绝色美人的风度。
丽娘替承欢公主拉开座椅,拿手绢悉心擦拭,再扶着她坐下,退到门外。陈琬同刘锦间的气氛诡谲,承欢公主探寻的目光缓缓扫过两人面上,嘴角的笑意渐渐收拢,脸色微沉。
刘锦脸上浮肿,自然先引起了她的注意,她问道,“你昨晚做什么去了?”
刘锦忙把方才应付元氏的那番话重又说了一遍,可显然承欢公主比元氏道行深许多,她摇头道,“这万万不可能是哭了一小会儿便哭出来的,莫不是你昨晚梦里都在哭着?那《李娃传》也并非是什么惊天动地的感人事儿,不过是穷酸文人编排的倡女文人的酸臭之事,也值得你这般动情?”
陈琬也翻过《李娃传》,听她外祖母这般点评那本在书肆里畅销的传奇,不免有些想笑:她虽不喜她外祖母,但这个评价她倒是举双手双脚赞同的。
刘锦尴尬地陪着笑,承欢公主便道,“你昨日上学学的什么,去拿那女诫过来,我考考你。”刘锦只得起身去书案上取那本女诫。
待到她走回桌边坐下,承欢公主却将那女诫推还给她,道,“这书卷面如新,想来你也不常去翻读,恐怕连那‘贞静清闲,行已有耻’都要忘了吧?”
刘锦闻言面色白了白,抬眸瞧了承欢公主一眼,后者不躲不闪地回视着她,“你用过早饭便去上学吧,你琬儿姐姐在我这儿,自然不会有事的。”她说着将视线转向陈琬,“闹腾到大半夜都没睡,明明身上着凉还不肯多添衣物,固然是金刚菩萨也要得病,更何况你这尊病菩萨!”
陈琬垂首应了一声,承欢公主又道,“你们俩从小在我跟前长大,出了什么岔子,玷污的可不只是你们自个儿的名声,万事都得有所顾忌才是,我本想同你俩一起用饭,今日看来,竟是不能了。”
她说着便起身出去了,留下陈琬同刘锦两人心慌意乱。陈琬倒还好,倒是刘锦,承欢公主说的那句“贞静清闲,行已有耻”指向暧昧不明,叫人猜测万端。陈琬望着刘锦,刘锦面色惨白地与她对视,末了,长叹一口气,苦涩地笑道,“姑婆还真是关心我。”
陈琬艰难地扯出一丝笑意。
承欢公主做过女将军,又曾是一国之母,怎可能瞧不出来刘锦那点拙劣的小把戏,恐怕先前也不过是睁一只闭一只眼了,可她却不是那般宽容体贴的人,那名誉刘锦在后园幽会的男子,说不定她也早就知晓,继续给刘锦放水,其目的到底何在?那男子又是何人?
再瞧那刘锦,她将额头贴在桌沿,肩膀垮塌着,似是有千斤重担压在她背脊上,使她翻身不得。
仿佛鬼使神差般,陈琬伸出手去轻抚刘锦的脊背,触到她的那瞬间,她才意识到,刘锦身形早已消瘦不堪,那脊背,那肩膀,摸上去全是硌人的骨头,再看她垂下的两只手,指节分明,宛如鸡爪,形容可怖。
刘锦天生包子脸,看上去肉嘟嘟的,因而乍一看便会给人一种福气满满的活力感,未曾想,她如此年轻的躯干,早就瘦得只剩下皮包骨。
刘钦的婚姻不顺,时乖命蹇,尚可隔岸观花了此一生,可刘锦,陈琬记得上次她提及刘钦时曾说过陆倡娶刘钦的缘由,当时她说话时,面带笑意,她现在才反应过来,刘锦那样的笑颜背后,藏着怎样的无人知晓的秘辛。
刘锦忽然抬起头来,双目失神地望着陈琬,喃喃道,“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她面向着陈琬,似是瞧着陈琬,那目光却像是透过陈琬看着其他人,眼眸湿润,似要滴下泪来。
她这诗句念得莫名其妙,陈琬却听懂了,哀叹着站起身来,躺回到床上去,歪着身子向着床里,独自想着心事。
刘锦坐了半晌便出去了,应当是要去崇文殿念书,陈琬转头向外看去,房内空无一人,唯有方才刘锦做过的桌边,放着一本她看到一半的《李娃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