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陆修同她的关系有些微妙,从她这一方的角度出发,陆修是她父亲的政敌,同她父亲在朝堂上势不两立,但在私人情感上,她父亲晋安侯却又想让女儿嫁给陆修,达到化解政治矛盾,或者,牵制陆家的目的。
陈琬对父亲如此草率的决定很是不满,但就像刘锦说的那般,抛开陆修是父亲的政敌这点之外,他算得上是京城里为数不多配得上陈琬这样未婚大龄贵族娘子的人了。女子同男子不一样,在大陈朝,男子只要有所成就,四十未娶都不会被人诟病,但世人对女子却是另一番言辞,同陈琬一般年岁的小娘子若是还未出嫁,必然会让有心之人猜测杜撰,十分不堪。
要去见陆修,必然要出门,要出门便要经得她外祖母的许可,她穿戴齐整来来到门口,元氏替她打起了珠帘,她一只脚跨出门,稍作停顿,转头向屋内望,刘锦呆坐在床沿,低垂着头。屋外,珠子花躺在贵妃榻上绣花,见陈琬出得门来,稍微调整了姿势,他今日似乎少抹了些粉,至少看上去不再是惨白惨白的。
陈琬走到他跟前说明缘由,他挥了挥手,“公主此时正同良妃娘娘在东屋抹骨牌,怕是要到晚上才能罢手,既是要去崇文馆这样的地方,便叫元方跟着便可。”说着,他唤来了丽娘,“你跟着娘子到崇文馆去,出了什么岔子,我唯你是问!”
说到最后,他的语气尖利起来,丽娘似乎极怕他,微微地缩了缩脖子,唯唯诺诺地答应着站到陈琬身后。陈琬未说话,眼眸动了动,向珠子花道了谢。
崇文馆离宜春宫极近,出了宫门往西不过半刻钟便走到了,一路上丽娘都不远不近地跟在陈琬身后,只要陈琬一回头,便可看到她低垂着头亦步亦趋地瞧着路面,一旦觉察到陈琬停下来看她,却又一副唯唯诺诺的小婆娘样。
陈琬忽然发现她也是一双小脚,同她娘亲元氏一样,不过她行走要比她元氏顺畅得多,应当是缠裹后又放脚了。
乍进崇文馆,便有一名书僮打扮的小厮走上前将丽娘拦下,“陆相公有令,只许娘子一人进入。”
陈琬本以为这崇文馆中应当满堂皆是排排书架,屋内充盈着书墨香,未料到会是眼前这般空旷寂静,她走到屋中央,“吱呀”一声,身后的大门悄然被人阖上,鼻下嗅到一缕浅淡的香气,似是檀香,那味道却比檀香温和。
她循着那香来到东厢房门口,这门上垂着一副美人抱梅图,印着前朝历代皇帝同本朝几位先帝的印章,她侧头细细打量这画,画中的美人身着大红毛氅,依靠在腊梅树下,那梅花并未开,结着花苞,美人怀中却捻着一支怒放的红梅,道让人心生疑虑,她这花从何而来?
美人美眸低敛,唇角微扬,似讥似笑,似嗔似喜,眉心一颗红痣,平添几番风情,陈琬不觉看痴了。想来这作画之人应当也是画上美人的爱慕者,不然决不会画出如此神韵来。
忽听得门内有人轻咳一声,陈琬恍然惊醒,推门而入。
这东厢房内密密匝匝排列着书架,书架上胡乱堆叠着各色书籍,几卷卷轴散开,从架上直接垂到地面,书卷上落满了灰,更不用说那满地皆是的散页了。
陈琬皱了皱眉,弯腰将那散页一张一张拾起,也不去看拿黄纸黑字到底写了些什么,一路走一路捡,忽地,一副美人图映入她的眼帘,那是一副女子肖像,确切的说,是个女娃的肖像,梳着双平髻,颊边笑涡浅浅,眉眼正是陈琬熟悉的模样。
她怎会不熟悉,这画中的人物,同她幼年一模一样。
她愣在那里,将手中的一叠散页放在脚边,捡起那张美人图,用手擦去那纸上的落灰,轻轻抚过画中人的面庞。这作画之人应当是站在当时她的左后方,而她当时,正不知同谁说笑,眉眼间充满着愉悦之情,那份愉悦感染了这作画之人,连带着用笔都轻快起来。
陈琬忽然感到身后视线落在自己的背上,她站起身来,缓缓转过身去,却见那陆修正坐在一堆卷轴间,嘴上咬了一支湖笔,右手握了一卷竹简,左手放在案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他神情颇有些憔悴,下颚泛青,也未梳头,仅用一根发带将发丝束成一束披在脑后,身上穿着白色中衣,外罩着灰色的对襟袍衫,陈琬从未见过他如此落魄的打扮,不禁嗤笑出声。
陆修将湖笔吐在案上,抬手示意她落坐。这屋内全是灰尘,叫她坐到何处去?陈琬不解,陆修仍是抬着手,指向她的脚下,意思叫她就地而坐,陈琬有些愤愤,固执地站着。
陆修笑了一下,温声道,“为何不坐?”
陈琬将那副肖像画拾起来放在一旁的书架上,走到他的案前,见到他案上放了一块丝帕,取来摊平垫在地上,自己一屁股坐了下去。陆修不动声色地瞧着她,待到她坐定,开口道,“我这几日有些头痛脑热,那是我擤鼻涕的。”
陈琬大惊,跳将起来,一手指着他,大声道,“你怎么不早说!”擤鼻涕,岂不是说,那上面有很多风干了的鼻涕水?!
陆修戏谑地冲她笑笑,竟将他身上这股颓废之气一扫而光,“世伯骗你的。”陈琬曾赌气称她为世伯,他倒记到如今。
陈琬顿了顿,又拿了两根手指夹起丝帕瞧了瞧,果真是簇新簇新的,上面没有丝毫痕迹,恨恨道,“世伯也欺负我这样的小孩。”
陆修眼眸一亮,将手中的那卷竹简放下,笑道,“小孩,亏你也说得出口。”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方布包递给陈琬,“五郎让我交给你的。”
他口中的五郎应当是五皇子刘钲,也就是当初在青龙寺所见的华服公子,陈琬困惑地眨眨眼,接过那布包,用手指感受到那里面包着的应当是件金属器具,锐利,轻薄,“箭头?”
陆修颔首,“三郎那时便是被这物所伤吧?”他说着又从陈琬手中拿过那布包,当着她的面解开,里面是那剪去了羽翎的箭头,“依他那样睚眦必报的性子,中了箭怎可能善罢甘休?”
陈琬不解地望着他,她隐约猜到此番陆修找她来的目的,却又不敢细想。
陆修修长的手指敲击着案面,笃笃作响,“你同他自小便熟识,你可曾从他那里得过什么好处不曾?”
陈琬回想起当时刘钊中了暗器,她的第一反应便是去追那下手之人,只留下一瓶止痛药给刘钊,而待到她回到屋中将近过了半个时辰,刘钊竟然还是原样坐在蒲团上,一动不动,甚至也没从他的言行举止中瞧出一丝丝恐慌或不快的情绪来……她本身对刘钊并不太上心,竟是大意到如此……
可这陆修,他的话,她又能信多少?
“你的意思是,这本是刘钊自编自导的一出好戏?”
陆修不置可否,复又拾起那卷竹简,“世伯不过给你提个醒。”
他一口一个“世伯”,倒叫陈琬微赧,他年岁虽长些,但也未到她父亲一辈,“你一口一个世伯的,倒显得我当时愚钝不堪了。”
陆修闻言抬了抬眉,唇边漾开一丝笑意,眸光闪闪,“想必侯爷也乐见你改口,自那日你叫我世伯起,我便直呼侯爷兄长了。”
果真,依他这样的性格同立场,不沾沾父亲口头上的便宜是不肯罢休的。
陈琬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开口。刘钊的个性,陆修说的没错,他看上去随性随和,实则阴鸷自卑,用睚眦必报形容再贴切不过,可这宫中,又有那个人物不是这样呢?刘钊不过不会遮掩,才会被人识破罢。
刘钊并非是个好相与的,这陆修未必不是。
陈琬缓缓坐直身体,双手放在膝上,正色道,“你上次说,青瓷曾是你琼林苑所见之人,那可是真话?”
她亲眼看到陆修的眼皮微微跳了下,他抬头扫了陈琬一眼,仍是笑着,“什么真话,什么假话?门上挂着的美人图是真画,你手里拿着的美人图却是假画。”
陈琬被他“真画”“假画”绕得有些晕,翻出手中的美人肖像画瞧了瞧,“你这话是何意?”
“我说真话,你未必当真,故而还是不说罢。”陆修缓缓道,“你问我,却一开始便做了个不相信我的暗示,让我怎么回应?”
陈琬赧然。
陆修长叹一口气,“你也不必防着我,我同你差那么些年岁,你父亲的那些盘算,我瞧得比你清楚,我虽被称‘佞臣’,真正的违佞之事,却是做不出来的。我既将身心倾于一事,再无余力顾及他物了。”
说完便低头顾自翻看竹简,竟将陈琬做了个透明人,再不去瞧她。
陈琬琢磨着他话的意思,是说他不会同她有婚嫁之事?他所倾心的是何事?“他物”又是何物?
她知道陆修并未打算留她,她也不愿再在这里待得太久,想了想,将那副美人肖像图放在他的案上,又拿了镇纸压上,悄悄地出去了。
那美人,恐怕并不是她。
走到厢房外,再次回头看到那画上的美人,仍是那副藐视苍生的高傲模样,可是陈琬瞧着,却觉得那美人眉间心思重重,多少愁绪无处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