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临近卯时，陈琬才微觉有些睡意，正要睡去，里厢的刘锦忽然翻了个身，卷走了大半床被子，陈琬这边只有她手指扣着的一个小角还盖在胸腹上，秋夜凉如水，她冷不丁打了个哆嗦，轻轻扯了扯刘锦的手臂，没想到小姑娘又将被褥滚了滚，那被褥几乎全数都在她那厢了。
陈琬苦笑着摇头，披了外衫，趿拉着绣鞋，走到橱柜里去寻其他的被褥。宫中的用具多年都未变过，这屋内的家具陈设，大部分还是太祖时期置办的，老旧不堪，她稍稍拉开那落了漆的橱柜门把，一股樟脑丸药的气息扑鼻而来，呛得她差点咳出声来。
幸而这橱柜里倒有备用的棉被，她抱了两床被褥出来，铺在床榻下面，一床做垫被，另一床樟脑味稍轻的做盖被，和衣躺下，不到半刻时间，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等她睁开眼睛时，天色大白，她坐起身来，床上被褥凌乱成团，早不见了刘锦的人影，而床边本来垂落的床幔此时用宫绦系上了半边，另一半仍是垂着，陈琬心内暗嘲刘锦的懒散怠慢，同时抬手将垂着的床幔打起，自己坐上床沿。
她把锦被拉直摊平，忽见那被下有亮闪闪的物什，她急忙将被子推到床尾，却是一玳瑁点翠笄！她回想起昨日刘锦发饰，不过一支金步摇，而她自己素来不爱穿金戴银，只用两根玉带做固定，这玳瑁点翠笄是从何处来的？
还是……
昨晚，这床上来了别的什么人物？
她拿起这玳瑁点翠笄细细端详，心内更加惶恐，眼下女子时兴各色步摇钗头，用笄坐头饰是前朝的风尚，如今唯有那喜好风流打扮的士族子弟着常服时，才用铜笄束发定冠帽。
昨晚睡前，陈琬恐多生枝节，亲自检查过门窗，确信无人可进得来，但她却唯独忘了，这屋内的人，却是可以轻松将门打开，光明正大地将人迎进来的。
她坐在床边，定了定心神，按捺下胸腔内扑通扑通跳得飞快的心脏，将那玳瑁点翠笄收进荷包内，三下五除二整理好了床铺，又把塌下的两床被褥物归原位，虚软地瘫坐在床榻上。
等一等，她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猛地扑到那放置在床内壁叠放好的被褥上，将被褥扒拉开来，翻了个面，果不其然，那被褥内面有一小滩黄白污渍，散发出一股酸涩臭味。
陈琬虽未出阁，但也是学医出身，阅读过无数医书，结合她方才发现的那一玳瑁点翠笄，她立马就在脑中想象出在她入睡之时，这床榻上发生过何等香艳之事。
可她近几日素来浅眠，如有人要跨过她的身体上到这床榻上来，再细微的声响还是可以惊动她，更何况，如果是那红绡帐底孟浪之事，怎可能自己会毫无知觉。
她复又将那被褥叠好，脑内转过无数心思，出口只是一声长叹。
正当陈琬惶惶然时，门上珠帘被人打起，进来的仍是昨日的小宫女，端着铜盆柳枝青盐等物事，走到屋中央桌边，恭声给陈琬请安。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陈琬冲她摆摆手示意她出去，忽然想到什么，又叫住她，问道。
小宫女笑着回道，“已是巳时了，我在辰时进门来叫过您一回，不过您那时睡的正香，怎么也叫不醒。”
辰时她进来过一回？陈琬皱了皱眉，“那锦儿呢？她那时候在哪里呢？”
“小公主辰时未到时起的床，我进门时她正着装，我见她散着发便要帮她梳头，她摆手拒绝了。”小宫女回道，“也不梳洗，说是要去崇文殿学书，直接就出门了。”
宫中女眷的确是在辰时去崇文殿学书，可也不梳洗便去崇文殿，哪怕时间再急，也有点……
“那你怎么没有整理床铺？”陈琬拿柳枝斩了青盐净了牙齿，接过她绞好的巾怕，漫不经心地问道。
小宫女以为她在责备她，忙低了头道，“要整理床铺就要从您身上跨过去，是对您的大不敬，小公主也说那样会吵醒您的，所以……”
陈琬抿了抿唇，轻轻“哼”了一声，“你出去吧。”
照理来讲，她今日住在宫中，论礼法便要辰时去甘露殿给皇帝请安，可当时竟无人来叫醒她，方才小宫女也并未提及此事，真当叫人疑虑重重。
待到她梳洗完毕，换了一婆子拎了食盒进得门来，立在门边，也不再向屋内多跨一步，陈琬冷笑道，“难不成你要我亲自过去拿？”
那婆子似乎这才惊醒，赶忙告了错，迈着小碎步进到屋内，把食盒放在桌上，她走路时身形不太稳当，摇摇晃晃的，陈琬细细打量着她，忽见她一双脚仅三寸长，脚背弓得老高，暗中称奇，便问道，“你的脚是怎么回事？”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那婆子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暗芒，她苦笑着开口，“您是贵人，恐怕并未见过，但应当听说过吧，这便是缠脚。”
女子缠足是前朝的一大风尚，传闻前朝开国皇后生得一双小脚，玲珑可爱，深得前朝太祖喜爱，宫中嫔妃为争帝宠，纷纷拿白棉布裹脚，试图将一双天足裹小，然而由于年岁已长，不可能缩小，那些嫔妃便让自己身边尚未及笄的宫女裹脚，一时间传到民间，全国效仿，某些风流文人甚至有奇文赞颂裹脚，称之为“金莲”。
前朝被太祖所灭，本朝开国颁布“放足令”，如有私自裹足者被发现者，阖族男子将服劳役三年。然而仍有一部分前朝遗老，带着合家老小逃往南方山区定居，顽固地坚持前朝的那一套，如今虽然早已臣服于朝廷，裹脚风气却仍保留在那里。
陈琬点头道，“这么说你本姓元？”
婆子点点头说，“正是。”元氏是前朝国姓。
“你是这宫里做什么的？似乎以前从未在我外祖母面前见过你。”
婆子笑道，“我原是淑景殿五殿下的妈妈，五殿下独立门户后正愁没处去，是长公主殿下要了我，从此便在宜春宫当值，但眼下，我负责照看您的起居。”
原来她竟是刘钲的奶娘，陈琬又定定地看了她一眼，末了笑道，“方才那个小姑娘呢？”
“那是我的孙女，名唤元方。”
陈琬心里记下名字，点了点头，她这才感觉到真的有些饿了，婆子会意，垂手退了出去，侯在门外。
这婆子年岁应同她外祖母一般，或许还要长她外祖母几岁，但同她外祖母一样，都是面色如新，看上去不过四十。联想到那名唤元方的小宫女都有如此了得的内功，陈琬不禁感到身上冒出阵阵寒意。
差不多又过了半个时辰，刘锦从崇文殿还不知何地归来了，满面春风，好不灿烂，她见陈琬独自坐在梳妆台前对镜无语，亲昵地从她身后圈上了她，笑道，“婉儿姐姐做什么呢？”
陈琬侧头莞尔，“我昨晚可能着了风，胳肢窝酸疼得很，要不你替我梳个头？”她从镜中看到，刘锦头上梳着完完整整的荷花髻，样式繁复。
刘锦嘟了嘟嘴，有点不大情愿，“好吧，说好了，我只会束发。”说着便要去拿台上的玉带。
陈琬一把将她的手摁在台面上，笑道，“你连整理床铺都不会，我怎么会让你梳头呢，算了吧，我自己辛苦些吧。”
刘锦闻言，睁大了双眼，做了她的标志性动作——吐了吐小舌头，然后笑嘻嘻地说，“我这不是起迟了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