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独枭见银狐竟不怕自己放出的小鬼，又想起之前狗群的异常吠叫，忽然冷笑。
小七撞开血影后当即转身逃开，似乎知道自己不是对手。赵白茅飞出一脚，血影不闪不避，竟顺势扑上他的小腿，张开大嘴一口咬下！
赵白茅硬生生受了一咬，伸手扼住那怪物的后颈，将它猛地提了起来，同时也扯飞了自己腿上一大块血肉。烛火映照下，只见一具头大身小的怪婴张牙舞爪，两只黑洞洞的眼眶中空无一物，仿佛有所感应般紧盯着赵白茅。它明明就不是这世间的活物，却有着大到不可思议的生猛力量，此刻被赵白茅紧紧钳制住颈项，两只短小枯干的手爪连抓带挠，擦在一起甚至迸发出点点火星。
赵白茅手臂肌肉高高贲起，元力迅速消耗，就如同手中抓了只拼命挣扎的铁螃蟹，四面都长着牙。他咆哮着几拳砸在小鬼头上，那颗畸形头颅却丝毫无损，只是歪了歪，跟着发出一声几乎能令人耳膜穿破的尖叫。
“仗着练过几天拳脚，身边又有头灵兽，就天不怕地不怕了吗？我这只小鬼是铁尸之体，骨头里灌过秘银，就算你拳头再硬，也伤不了它的。”林独枭在一旁冷冷观望着，仿佛戏耍幼鼠的老猫。
他慢条斯理咬破食指，在掌心画了个咒文。神龛中邪气大盛，小鬼的劲力陡然间成倍增强，赵白茅再也遏止不住，被其一举挣脱。
小鬼在空中一个转折，血花飞溅中，赵白茅背上多出了数十道伤口。小七护主心切，悄然无息地从供桌下钻出，扑向小鬼，却被其闪电般挥出利爪，在腹部横切一记。要不是躲闪得快，只怕当场就得开膛破肚。
赵白茅体内的元力几乎耗尽，见小七受伤，顿时红了眼。
小鬼纵跳如电，一口森森利齿全部露出，正要袭向赵白茅咽喉要害，却被他一声狂暴之极的怒吼震了个跟头。这股由意志和兽性激发的纯阳血气无关于武力，但小鬼毕竟是阴物，在这股沸腾如火的气息逼迫下竟是顿了一顿，无法动作。
赵白茅这次出门并没有随身带着猎叉角弓，只在怀里揣了把放血条。此刻他趁机握住刀柄，还未拔出，放血条却陡然解体，化成铁屑，散了满怀。
在这个节骨眼上，那怪病居然毫无征兆地再次发作！
赵白茅大吃一惊，眼睁睁看着小鬼蹿到近前，眸中倒映出的那双利爪寒芒，变得越来越近。
林独枭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苍白的脸庞上现出残忍之色，静静等待着最后的血色高潮。
他一直在享受整个过程。十多年来，这是他头一次重操驭鬼手段。
九州之中，唯有南疆云州盛行蛊术，养小鬼便是蛊术的一种。东州虽远在关外，但每年都会有盘头打绑腿的苗人蛊师来此避仇，这些人当中十有八九都是放蛊好手，只要不犯到他们的忌讳，相处起来还算容易。排帮势大，不少落魄的蛊师都曾替排帮中人炼制过伢鬼——将不足月的婴儿活杀，熬尸油，磨骨粉；养鬼人需刺血混入尸油，浸泡骨粉七七四十九天之后，驱蛊虫食骨粉，虫体便会成茧，逐渐长成伢鬼。伢鬼头大身小，行动如风，一旦放出往往在瞬间就能伤人。即便养鬼人不会任何蛊术，也能以口头咒令轻松驭之。然而凡事有利有弊，伢鬼算是小鬼中较为劣等的一类，灵智不高，反噬主人也很常见。
林独枭当年被玄门异人所救，随其入了排帮，侍奉左右，这只伢鬼便是在那时养的。那玄门异人将苗族蛊师的养鬼驭鬼之术加以改善，导入五行元素，炼出铁尸木尸等小鬼无数。等到控法日益纯熟，他又私下以血魔老祖当年留下的舍利子炼制了一枚“天鬼珠”，不料炼器未成，却死于道教方士之手。林独枭无意中得了天鬼珠，一心据为己有，便不敢在排帮多呆，只说是自己年事已高，要回乡养老。
血魔老祖当年杀人如麻，凶名远扬，舍利子也同样充满戾气，正是炼制玄门法器的上品材料。林独枭身怀异宝，不敢轻易露出马脚，过了两年才开始慢慢依照那异人的炼器法门，再度炼制天鬼珠。天鬼珠体积虽小，却仿佛连通着无限空间，当年在排帮厮杀中吸收灵魄无数，珠内孕育的血胎仍未完全成形。林独枭无法明目张胆行事，便搬出山神爷这么一张虎皮，早早坐稳了主持献祭的位置。两年一过，每到老山魈饕餮人肉时，他身上的天鬼珠便悄然吸入孩童灵魄，丝毫不露痕迹。
眼看天鬼珠只需几十条灵魄就可以催咒生鬼，老山魈却突然踪影不见。林独枭心惊胆战了一段时间，只当机关被人识破，直到今天才算是揭开谜底。
惧意一去，贪心便起。这猎兽的少年显然不同于常人，但在林独枭眼中，却不过是送上门来的肉罢了。童男童女灵魄最纯，这少年再加上林拾来，血胎离成形又近了几分。林独枭甚至有点无法按捺，要在今夜将全村男女老幼杀光的冲动。只要再多一点灵魄，或许在曙光亮起之前，天鬼就会张开肉翼臣服于自己脚下。
到了那时，排帮又算得了什么？
林独枭压抑了一下情绪，冷冷看着赵白茅伸出手，带着最后一点不甘，迎向扑来的铁尸伢鬼。尽管这一击孱弱无力，但伢鬼还是本能地在空中做出了闪避动作，随即被赵白茅的手掌轻轻挨着身体擦过。
“扑”的一声，伢鬼体内骨架全都粉碎，利爪也全部融化，掉在地上变成一滩死肉。
林独枭惊怒交集，哆嗦着直跳了起来。他的模样原本就已经像个疯子，此刻更是成了一条彻头彻尾的疯狗，“你怎么会化金术？！”
赵白茅大踏步走到近前，一拳就砸断了他的鼻梁，“化你娘！”
伢鬼以养鬼人为宿主，每次脱出体外战斗，养鬼人必定大伤元气。林独枭很快就被打得四肢齐折，奄奄一息，蜷缩在血泊中抽搐不停。
赵白茅死里逃生，却同样没料到会是这么个结果。刚才出手的一刹那，星核似乎是随着意志的狂嚎而动了一动，现在又缩回到黯淡元力的包裹中，死气沉沉再无半点动静。
这股解离力量自然是与星核有关，但直至此刻，赵白茅仍然不知道该如何控制它。意念内视，甚至无法找到它的踪迹。
小七伤得不重，赵白茅抱着它走到那座小神龛前，伸手摸了半晌，掏出一颗指头大小的青色小珠。只见珠体晶莹剔透，里面包裹着一团小小血胎，仔细看时，那胎膜还在微微脉动。
林独枭见状更是面如死灰，喃喃地说：“原来你真的是排帮的人，他们到底还是发现了……我想不通，那帮家伙居然会派你这么个半大小子来。”
“什么排帮鬼帮，你要弄死我，我总不能伸着脖子等你来杀。”赵白茅把小珠捏在手里，只觉得冰寒刺骨，除此以外倒也没什么异样，皱眉道，“这就是你说的什么天鬼珠？有什么用？”
“弱肉强食天经地义，我今天死在这里，怨不得你，你也不用掩饰甚么。只求你最后让我看一眼珠子，我手脚都断了，做不了什么的，就想近点看看……”林独枭连连呛咳，大团血沫从嘴角流出，显然是伤到了内脏。
赵白茅沉默不语，似乎是动了恻隐之心，将天鬼珠递了过去。林独枭低垂着脑袋，见他的影子慢慢靠近，眼神悄然有了变化。
只要喷一口血到珠体上，念完一十三个字的生鬼咒，天鬼就能提前破珠而出。
然而林独枭等来的却是干净利落的“咔嚓”声响，赵白茅连眼皮都没眨上半下，一把就拧断了他的颈骨，“去你娘的！问也问不出个屁来，还跟老子玩这一套？”
将目光转向绑在旁边的哑巴女孩时，赵白茅脸上的狰狞慢慢消失。
被那阵狗吠吓到在家中蒙头发抖的村民，只当是妖魔鬼怪进了村，害了山神爷不够，现在又要吃人了。过了很久，才有十多个壮汉举着火把出门，先是去了林独枭家中，然后又找来祠堂。
片刻后，全村人都赶来了此地。
林独枭躺在地上，脑袋折向旁边，早就断了气。一具极小的怪婴尸体蜷在他腹中，软若无骨，手脚畸形，趾缝间还连着肉蹼。
“这是伢鬼，伢鬼啊！”有人哆嗦着嘶喊起来。
与排帮对立已久的“天狗会”常在冲突中废掉带伢鬼的放排汉子，并把所谓的养鬼作为笑谈，时间一长，普通百姓在江边看见漂浮的小鬼尸首，已渐渐不再害怕。
林独枭的死状显然是遭了伢鬼反噬，但村民们却不知道他何时养的小鬼。忆及平日种种，再看林独枭肚子上那个触目惊心却无半点鲜血流出的深洞，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随后在林独枭独居的老屋中，人们又找出许多财物，有金银首饰，也有穿成一串的大钱，想到他在募款祭神时从未报过明账，这才哗然。
仍被绑在祠堂里的林拾来似乎被吓得不轻。她本就不会说话，这会儿连比划也没有，众人只得放弃从她这里问出什么。
几个盘点过林独枭家中财物的族老，在被问及是否还要烧死女孩时，笑得很冷，也隐约有些别样意味。
一个养鬼人说的话，能信吗？他们神色凛然。
领着女儿回到家中，王氏又怕又倦，宽慰了几句，早早就睡了。
林拾来站在院子里等了很久，动也不动。
赵白茅从围墙外翻进院里，摸了摸她的脑袋，讨了布条裹好小七肚子上的伤，有心要留点钱给这女娃，又怕反而害了她，一时犹豫不决。
林拾来见赵白茅背上血肉模糊，拉着他蹲下身来，一处处地替他擦净扎好。
天寒地冻，赵白茅赤着上身，只觉得几滴微热的水滴落在自己背上，随即被林拾来轻轻擦去。完事后，他起身要走，却被女孩拖着进了灶屋。林拾来挽起头发，围上过膝的围裙，快手快脚烧了锅水，下进米面，又去鸡窝掏了个鸡蛋，洗干净手敲在锅里。
赵白茅怔怔地看着她站在木凳上，捞出面来，盛了一大一小两碗，大的捧给自己，却将小的那碗放在了小七面前。
林拾来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吃，烛火下，一张小小脸蛋微现笑靥。
“你不吃吗？”赵白茅确实是饿了，几筷子扒拉下半碗，愣愣地问。
林拾来摇了摇手，见他狼吞虎咽的模样，显然是觉得面条好吃，转眼一看那银狐早就在舔碗底，不禁现出欢喜神色。
小七跟着赵白茅走到村口时，回身舔了舔女孩的手，颇为依依不舍。对于野物来说，自然是哪里都比不上在深山老林无拘无束。赵白茅本就没打算带小七去马王屯，这会儿见它跟林拾来亲近，便笑笑说：“你在这里玩一会，就自己回山上去吧。等我在外面不用再打大架了，指定来接你。”
小七自是不懂，林拾来伸手抱住了它，一人一狐在雪地中望着赵白茅慢慢走远。
这个夜晚，有杀有血，有生有死。对于林拾来而言，却还有着另一些，让她想到便会觉得温暖的东西。
就像小七紧挨着自己的身体。
林家村很是太平了一段日子，仿佛没有任何事情发生过。老学究跟他住的老屋一起被烧掉后，邻村来问及供奉山神事宜，得到的回答均是林独枭已随肖老爷往深山去了，走时说过要以侍奉之心，换得乡里风调雨顺百年平安。
外人听得如此，无不啧啧赞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