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三扇屏风安安静静立在那里,一如上面刺绣仕女飞仙图,墨色均匀别致,画上仙女神情安宁自然,衣袂飘飞间直入云霄,说不出的风华绝代。
柳竹坐在顾荷床边,双眼红肿,担心看着床上洁白棉被拥住顾荷。
顾荷昏迷已经一天一夜里,她时刻守在这里,不眠不休,害怕干净清秀的男孩儿突然离他而去,如同当年的柳安行那般。
柳家女儿容颜在这一天一夜里变得憔悴,原本漂亮灵动眼睛里已经有些密密血丝,头上乌黑亮丽的发髻也散乱了稍许,她本来就生病躯体越发的柔弱。
“我说女儿哟,你去睡会儿吧,这样下去你身体怎么吃得消。”说话之人是一个中年妇人,依稀之间仍然可见年轻时的美丽容貌。
“顾荷不醒来,我睡不着。”柳竹是呆呆地看着顾荷紧抿的苍白嘴唇,轻轻道,“妈,你一天一夜没有睡过觉了,您去休息吧,老熬着不好,这里有我和浮叔叔守着就行。”
柳竹母亲秦氏没有挪动身体,她苦笑道:“哪有当姐姐的守着,阿姨却先去休息的道理。”
“小竹姑娘,你还是去休息吧,我说过这臭小子没事,那么他就绝对不会死。”屏风旁边椅子上,一个邋遢道人提起酒壶喝下一口九溪烧酒,任由酒水自唇边漏出,滴在或许干净过的袍子上,他看着柳竹认真道:“如果他死了,我从今以后不再沾一滴酒。”
柳竹听到她这句话,心底稍安,但她依然很怕,她忘不了六年前的那个黄昏,八岁的柳安行在她臂弯里慢慢消散了眼神,身上的血染红了她雪白衣裙。
黄昏冷光透过窗户照进来,顾荷的脸在她眼中好似柳安行不再绽放的笑颜,她难过得鼻翼发酸,生涩双眼中又流下两行眼泪,她张开干裂嘴唇,却什么都没有说。
秦氏知道女儿大概想起了小儿子,几乎重演的历史让她感觉有些梗咽,她轻轻擦拭眼角,想说点劝慰的话却堵在心里什么都说不出来。
不大房间里,只有邋遢道人浮念然悠然喝着酒,看着屏风前面的青瓷花瓶,仿佛那个青瓷花瓶里有些什么东西,能比袭香楼里花枝招展的年轻姑娘更吸引他,至少这个花瓶他从前没看过,而顾荷已经看了数年了,将来也许还要看很多年,更何况这个青瓷花瓶还真的让他想起了——袭风楼里的姑娘。这个花瓶能让浮念然响起笑起来如映照在夜光杯里,如弯月一般的洗秋姑娘。既然顾荷死不掉,而且活过来以后不缺一只手不缺一只脚,也不会少了一只耳朵一只眼睛,那么还有什么好担心的,生死之间的战斗固然容易如狂风中的干枯树枝断裂后飘飞不知归途,但也容易突破某些始终卡住的修行障碍。
不知道过了多久,床上的顾荷撑起好似变得厚重眼皮,见到正直豆蔻年华的憔悴少女,见到那个邋遢道人时不时灌下一口酒懒惰颓然紧盯青瓷花瓶的模样,见到关切望着他的秦姨。
他感动道:“连累你们担心了。”柳竹一直在盯着他看,开心说道:“醒来就好,找到你时,我还以为这辈子都……”她话未说完,抬手擦擦眼泪,复又笑道,“不管怎么样,醒来就好啦。”
“我去热热八宝肉粥给顾荷补补身子,他想必也是饿得厉害,都这么久没有吃东西了。”
顾荷有些感动,他知道自己应该是昏迷了很久,而且茫茫山林中要找一个重伤昏迷的人,如同大海捞针般辛苦。所以他没法不感动,他沙哑着声音道:“谢谢秦姨。”
秦氏回身对他微微笑了下,转身绕过屏风走出房间。
沉默稍许,在两人目光下仿佛都有些融化了的顾荷听到浮念然道:“我知道你肯定能活下来。”
顾荷失笑,“我也知道我能活下来。”
“可是我不知道。”柳竹听到他们莫名其妙的对话,不满地打断到,“我只知道他现在需要休息。”
顾荷一愣,虽然他那是被逼着不得不去做反击,但是他没有反驳,只是歉意对柳竹笑了笑。
恰在此时,秦姨刚好端着粥走了进来,柳竹接过粥,舀起一勺对着顾荷道:“来,张嘴。”
她一勺一勺吹冷,一勺一勺喂着顾荷,顾荷在其余两人的眼光中有些不好意思,感觉肚子里好受了些的时候,他道:“小竹姐,我吃得很饱了,你早些去休息吧。”
柳竹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道:“真吃不下了。”
顾荷硬着头皮回答道:“真吃不下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本能的有些害怕柳竹,在柳竹那种关怀眼神下,他不再是一个别人眼里妖孽般那样成熟,而是一个真正的孩子。
柳竹无奈收起手中的勺子,顾荷没有醒来的时候,她心里因为有着难舍的牵挂,以及极其难安的情绪感觉不到困意,现在的她只觉得仿佛站着都能这样闭上眼睛沉沉睡去,她边起身边道:“那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然后又用警告的眼神看了眼浮念然,提醒他早点离开不要打搅顾荷修养身子。这才跟着母亲离开。…………
“祝家家主已经是养气巅峰,纸是包不住火的,不管是不是你先下的手,既然你把祝家二少爷还有两个供奉杀掉了,祝泽清肯定不会放过你。”浮念然带着鄙视眼神看着顾荷,顾荷一夜未归的时候,他的确很有些担心,顾荷不会留在某个烟花巷弄里度过一个风花雪月的晚上,而且作为一个能够达到养气阶段,快要正式踏上修行之路的人来说,也不可能喝醉了酒毫无知觉躺在某处墙角,那么肯定是有着某些自己不知道的麻烦。
浮念然继续说道:“但是给你把屁股擦得够干净,如果那个祝二少没有告知任何一个人去找了你的麻烦,那么至少在半年之内,祝泽清不会知道是你杀了他的混账儿子。所以,你还有半年的时间。”
他微微顿了顿,待顾荷消化掉这句话所包含的内容,而后道:“这件事情,我不会出手,估计你也不会高兴我出手,不过是一个养气巅峰人物,祝家之大,而汴溪不过是一个分支,如果你都不能摆平他们,那么以后估计都不会有好日子过。”
顾荷微微闭上眼睛道:“我知道。”祝元就算再混蛋,他也是祝家的人,也是祝泽清的亲儿子。更何况在大家族眼里,面子比生命还要重要,自己儿子不明不白葬身山林之间,祝泽清决计不可能会放过自己。
“你要知道,死了的敌人才是好敌人。”浮念然淡淡地说道,言辞中杀伐凛然。
顾荷静静地听着浮念然说完这句话,然后轻轻叹息了声,所谓麻烦,总是在你最希望安静生活的时候突然袭来。虽然讨厌,却无可奈何,不得不去面对。
“我知道你命硬,死不掉。但以后有事的时候给道爷我打声招呼。”浮念然站起身来看着他道,“我不希望你某一天真去冥世见识传说中的景象。”
“滚吧,你这个老家伙还没有死,少爷怎么可能会死。”
浮念然自然能够听得出顾荷话中的感动与暖意,然而自从他捡到顾荷那天起,他们之间对话一向都是这样。
他对着顾荷一举酒壶,笑道:“道爷我永远不会死!”
浮念然这句话用着淡淡语气认真说出来,似乎应该有天降神雷将他劈成焦炭直至一地烟灰随风消散,但黄昏冷光依然淡漠不动,天外没有雷音,亦没有雨云。却依然不影响他说出这句话时隐含着的狂放不羁,潇洒风骚,以及满地的骄傲。
他说完这句话后,一抖脏兮兮道袍,复又变成了那个邋遢颓废的拉渣道人,转身走出了房间。仿佛刚才爆射而出的滔天自信气势不过是顾荷刹那间的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