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荷在齐远中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九溪。
九溪时候,他每天早上起来,爬上破庙后面的那座山顶,对着破晓的第一缕晨光吐纳练气,太阳完全升起之后顺着窄窄山道一路向下,在山脚那个深潭边拔刀,挥刀。然后又抽出弓箭来瞄准对岸的那颗枝头粗细,被风吹得外来倒去的树,一动不动站上半天。这才在九溪市集上称一斤熟肉,提一壶烧酒回到破庙里去,想打打牙祭之时,买点豆腐白菜,去九溪河里捞一两条鱼,拾掇干净自己做,他原本厨艺就不弱,这些年间没有落下,到是越发成熟了,虽然是小锅小灶,作料也不多,到也是新鲜美味。
在有时候则是到柳竹家里,吃上一顿好菜好饭、或者一碗莲子肉粥,柳竹偶尔还会拉着他下一两盘棋,柳家小姐围棋功夫不可小瞧,只不过……还是赢不了比她还小的顾荷,有一局赢了,就要高兴一阵子,直到下一局输掉。
柳竹温婉坚强成熟,可也有孩子气的时候,为了多赢顾荷一局,硬是不准少年离开,棋盘周边摆着水果点心,边下棋边吃东西,顾荷叶没有肚子饿需要暂停的借口,所以到了后面,就是各自输一半……。
齐远之中的生活,除了其他学生看过来仿佛带着刺的目光,顾荷已经完全适应,反正现在他过着平淡却充实的日子,每天早上起来,打一趟拳,擦擦汗洗漱完毕,走到书房里看一会书,然后做饭做菜,齐远没有食堂,学生们很多时间都是在外面酒楼里吃饭,像顾荷自己做的不多,所以学堂里存着的那些肉和菜,顾荷想拿多少拿多少,反正放着会坏,尽管他从没见过齐远的菜坏过。
吃完东西就在书房中看书,或者教教烟萝认字,画画。
齐远是不是每个院子都有这么多书顾荷无从知晓,但他知道流风宇的书房中没有这么大排书架,更不会有如此多的典籍,这些书来自何处也无从考究,齐远的老师除了上课时间,大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正门口那个没有几面墙而四处漏风的大殿,或者说是亭子,顾荷曾经逛过去一两次,但只有一个头发已经花白的老人坐在桌子后面,闭目养神,吧嗒抽着旱烟,学堂之中除了学业的其他问题,都可以问他,初进齐远的时候,应该是俞子茗临时客串了一回。
反正顾荷很难找到写得一手……娟秀字迹,自称老子上了瘾,时不时来句‘他妈的”,极其厌烦别人叫他先生,同样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俞子茗……老师。
而书房中何处来的那么多书,就真的无从考究了,或许如书馆女老师说的那样,是齐远第一届唯一的三个学生中的某一个,从天下民间收刮过来放进去的,但这是书房里的典籍,又不是故意半开着门洗澡的女人,看了不需要给钱,更不会突然一声尖叫,然后高呼抓淫贼啊,有色狼啊……。意思就是,看了真是白看,不看白不看。
而那本书里夹着的那页纸,可能是‘老朽’在翻到这一页后一时有感,提笔书写下顺手夹在其中,第二天干干脆脆忘记了它,然后再某一个时候出现在旧书摊上,有人一股脑买下来,跟别的杂书用几辆马车通通拉到齐远来,俞子茗在其中随便挑了一车,放在了这个书房中,书房中很多书没有再次翻动的痕迹,那么俞子茗应该是懒到去看了,又或者是看到了但恰好没丢掉,顺手又夹了回去。
关于那张纸的出现,真的就是一个巧合,顾荷没有将那张纸侵入水中看看,会不会有隐藏的字迹冒出来,他也没有放在火盆里烧一烧,瞧瞧里面是否突然有更薄更小的金箔,上面写有让一粒花生都能从此天下无敌的修行秘法。
那张纸,就是普普通通一段某个自称老朽的人发了半天牢骚!
这段牢骚引发的结果,就是顾荷从原来每天早上吐纳变成了每天晚上寻找神念。
至于刀法剑法,那个东西顾荷选择性地忘记了,反正身体已经记住了出刀的痕迹,记住了拉弓的步骤。
破庙,破庙后的西山,九溪街上三点一线,变为书房,书馆,齐远某一个大殿,也是三点一线。
书馆开门的日子,顾荷大多数时间都会去,坐在经常做的石凳上,身边一摞书,手里一本书,抬头时还能看到那个穿紫罗裙的齐远女学生,也是每次都坐在那个位置,双手放在膝盖上端端正正看着书,看到少年投过来的目光,会挥一挥如雪皓腕,微微一笑露出两个酒窝。
顾荷会报之一笑,唯一不同的是少年脸上的酒窝比较浅……
“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停留在这个地方,每天相望,但是无言。”
顾荷和流风公子扯淡时说出的这话,有些伤感伤情的味道,其实香味臭味没有半点,纯粹是装逼故作风骚,相反少年很喜欢这种寂静中别样韵味的感觉,不过有一点是真的,初入齐远的少年,与不知道是否初入齐远的少女之间,真的很纯洁……
虽然流风宇肯定嗤之以鼻,不肯相信,极其鄙夷说道:“两根竹子长时间靠的比较近,总有被风吹得弯腰碰到一起到时候。你们孤男寡女共处……一个四合院,有什么关系只有你自己知道”
“只是不知道那阵风什么时候来而已。”
不过顾荷真没有认识那个齐远女学生的打算,虽然他承认紫罗裙女孩很漂亮,专注看书的样子很迷人。而且书馆中还有顾丹宜,认为顾荷绝对就是她的小侄子的书馆老师。
顾荷看书时候,顾丹宜不会去打搅他,收拾东西要走的时候,会让他挑几本书回去自己看,下次回来还上,然后再拿几本回去。
方正顾荷就在齐远,又不会插上翅膀飞掉,何必着急?
齐远老师上课,并没有固定的时间,但他们上课的地方通常都是策明殿,怀玉殿,致文殿,玄泥殿四个地方,学生们每天早上若是想去听课,就找一个大殿等候着,
如果开了门,就代表今天有老师来讲课,如果没开门,那就换一个地方。
策明殿是修行问道之地,侧重于讲解各类武学,其中也包括三元之后利用天地元气的那些,一出手则可能是三崩地裂,江海断流的大威力武学,只是需要极其高深的修为支撑。
致文殿侧重于各类古文典籍,治国平天下,应该是为了培养想入朝为官的那些学生,怀玉殿则乱七八糟什么都可能有,上课的老师是留着短胡须孔泰鸣,听这个名字,似乎这个齐远老师很正经,其实他跟正经两个字完全不搭边,任何杂七杂八的事情不懂,他都能懂,大概军队怎么指挥,某个生僻字怎么写,豆腐怎么磨,白菜怎么种,袭风楼的姑娘们每天有几位恩客,京城之中那个大家小姐又玩起了私奔,他也能知道……,孔泰鸣,很博学,这是流风公子的评价。
玄泥殿,同样是教导修行的地方,而经常在这里的老师,就是齐远老师们的大师兄。
流风宇称之为大师傅,不得不说对齐远老师们,称呼真的很乱,顾荷可能是受俞子茗影响,都是叫老师,而对大师傅来说,更喜欢人们叫他先生。
他上课的风格,也如学生叫他先生一般,就好像顾荷印象之中的私塾那样,不同的地方在于大师傅手里没有戒尺,而下面的学生也不敢聒噪,都是笔直坐着眼观鼻鼻观心,认真听课。
顾荷当然有去四个地方听过课,只不过每次他都去得比较晚,坐在殿门旁边的角落里,安安静静听,也不说话,不提问题,其中有厌烦其他学生异样的目光,也有每天给烟萝做饭然后打拳,去得的确晚。
如果不是还能看得到在学堂中青石板上默默走着的清秀少年,如果不是上课时候能看到坐在角落里的那个身影,如果不是书馆中能见到摆着一摞书一话不说的顾荷,齐远学生会真以为这个他们所鄙夷疏远不屑接近的九溪少年,是否早就在房中拉上几尺白练,头悬梁……没有锥刺股,自尽了。
顾荷的确似乎隐形了一般,但那些窃窃私语而故意让他听到的声音,投射过来饱含各种意味的目光,真切地表达出他还在齐远,还是齐远的学生。
至于齐老先生,除了开学那天,他再也没有出现过。
……
……
日子慢慢悠悠过着,冬日漫山遍野的积雪已经融化,曾经光秃秃树干上冒出来的新芽变成了片片新叶,招摇着身姿在春日的暖光之中。
第一声春雷响起,春雨从天降下,洗干净了院子中的稍许灰尘。
夜已深,灯已熄,烟萝已睡。
窗外是淅淅沥沥,飘飘洒洒飞扬而下的春雨,点点滴滴敲击在院子中的石板上,寂静的房中只要小女孩微微的鼾声,在如此夜里显得分外安详,而顾荷则是静静盘坐于蒲团之上,如过去那样闭目垂帘,呼吸缓慢均匀,能表示出他的确就在此地的,只有鼻翼微微的扇动,隐没在黑暗中的身子。
他在齐远之中的这些日子,吸收了很多关于这个世界,这个世界的修行,这个世界的风俗,这个世界的秘密。
而顾荷做得最多最用心,每天夜里仍然闭目,寻找不知于何处藏身的,神念!
尽管从来都是一片黑暗。
现在也是一片黑暗……
顾荷的思想在漫无际涯的黑暗里,像深海中的鱼,扇着尾翼没有方向四处游动,这条鱼已经游了很长很长时间,沉重黑暗的海水里,没有其他同伴,没有光没有食物没有珍宝,但它依然扇动尾翼游动,坚持不懈永不停歇。
神念!
这是无数修行人梦寐以求的东西,是三元巅峰,真正修行人的标识,是漂浮在道这个无边大海上的船——上面的帆。
没有神念,终其一生停留于三元,不论你丹田中的真元再多再浓,甚至如云变成水,凝成液态,身体再强悍再牛逼再不可一世,都不可能接触到真正的……道。
无数修行人梦寐以求的,就是真正的道。
道无处不在,无处可寻……
神念如同深深古井里木桶,如果想让他从井中冒出来,有两个方法,第一个就是不断往井里加水,水漫道井口的时候,木桶自然随着上升的水线越来越接近井口,这也是天下人通用的方法,直接简单,顺其自然。
第二种方法,理论上是行不通的,事实上,已知的也没有人能证明行得通,这个方法就是拉住栓在木桶上面的绳索,一寸一寸将木桶从井底拉上来,只是这个木桶太沉太重,而古井太古太深,可能磨破了手,拉酸了臂也没法拉上来,甚至于木桶压根就一直在井底没有上升过一尺半寸。
顾荷就是在拉这只木桶。
他已经拉了很久,双手早就磨得血肉模糊,臂膀也酸的抬都抬不起来,每天夜里不睡觉的坚持不是每个人都能做来,虽然他每天早上都是神采奕奕,看似已经睡了一夜好觉,虽然冥想拉木桶这种粗陋,而且更加直接的方式其实并不特别的累,但毫无成就却能如此坚持,本身就代表了少年的坚韧,决心,毅力。
他能从心底吼出一句:老子永远不死。他也能寂寞无奈甚至绝望恐惧地坚持下去。
这个……无关风月。
窗外雨,淅淅沥沥继续下着,海里的那条鱼,依然坚持不懈不断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