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吱呀——
带着丝丝夏雨的夜风吹开了一扇门扉,身形修长的男子站在圆桌前,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看着白玉般的手指所抚摸过的物什。
那是一只手。
一只只剩下白骨的手。
小巧的掌骨和纤细的指骨说明这是女人的手骨。
方以豪看着这比例几近完美的手骨,微微出了神。那日,从浑噩中醒来,事情已经告了一段落,在邪气已经消散尽尽的土坑里,他挖出了这手骨。
比起莫名其妙地能力大增,他对这手骨有更多疑问。
为什么每当他触碰到这手骨之时,似乎总能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欢笑、低喃、生气、低泣,他的感情总是莫名就被它牵动,然后那陌生的心疼就在心里蔓延……
想到这里,他微微低嘲,莫非他还能恋上一个死了几百年从未见面的女鬼不成?
又或者,这个女鬼又魅惑人心的力量?
方以豪微微沉下了脸。
修长的手指拈起茶杯,还没有入口,茶杯就粉碎,他瞬间移开了身体,走到门前把门合上,他没有看到,差点被茶水溅到的手骨略略偏了一些,只是一瞬间,方以豪转过身来看到的就是一如往常,泛着冷硬白光的手骨。
这一夜,方以豪睡得很沉。
这样沉的睡眠自他成年后就再也不曾有过,更别说做梦。
梦里,有三个孩子,方以豪冷漠地看着,即使是在梦里,依然不改理智的作派。
三人走在一望无际的花海中,个子最高的那个穿着蓝色袍子,背上有一把桃木剑,身长虽然已是很高,还没有长开的骨却显露出他的年纪,因为在最前面带路,看不到他的脸,站在中间的是个着红衣的小女孩,她的手拉着一个气喘吁吁的白衣男生。
“小白,加油啊,就快到了。”甜脆的童音兴奋地说着,圆圆的脸上染着红晕,眼神晶亮。
尽管年纪尚小,已经能够看出小女孩是个美人胚子,只是如果单看五官的话,似乎最后的小男孩要更胜一筹,小巧的瓜子脸,细长的桃花眼,白皙的皮肤几乎看得到其下的毛细血管,只是小男孩相貌虽精致,似乎身体欠佳,脸上几乎没有血色。
“等、等我,我快不行了……”声音柔软的男孩软软地喘息着,似乎也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很气闷,秀气的眉微微皱起。
小女孩停了下来,蹲到小男孩面前,明明和小男孩一般高,却道,“我背你吧,不然黑了都走不到。”
小男孩怎么也不答应,脸色慢慢涨红了,“不要,我是男生,怎么可以让女生背呢。”
二人拉扯了一阵,小女孩不耐烦了,回过身拍了拍个子最高的男孩,两个人窃窃私语着,白衣男孩抬着头羡慕地看着他们,淡成冰肉色的嘴唇翕动着,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最前面的男生终于回过头,背挺得异常直,声音带着几分早熟的意味,有些沙哑地道,“白弟,听话。”
小小年纪,话中已经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方以豪看着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在云里雾里的脸,似乎可以感觉到他的笑意。
白衣男孩最后看了小女孩一眼,才向他走去,似是妥协般的眼神中却带着一眼明了的崇敬。
三人穿过重重的花海,到了一条小涧前。
“师兄,这里就是你要施法的地方吗?”小女孩一脸不怀疑,“这里这么漂亮,说是有花精我还比较相信,厉鬼?真叫人难以相信诶。”
蓝衫男子将背上的男孩放下,拿着八卦研究了一会儿,才慢慢回答了她的问题,“红叶,师傅不是说了么?不可以只看表象。你看。”
方以豪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眼神微闪,只见蓝衫男子取出一张黄色符纸,只不过符纸很快变成黑色,随后诡异地化成黑水流走。
小女孩瞪圆了眼睛,“师兄,试冤纸竟然……”
“嗯。”蓝衫男子应了一声,不再说话,取出一摞符纸,只稍一看,方以豪就明白了他要做什么,不禁微微一笑。
他将符纸在桃木剑上刷开,然后捏着剑柄舞动起来,随着他的动作,符纸好像有了灵性一般在空中排排站成一圈,他沙哑的声音响起,“散!”
与此同时,原本美仑美奂的世界褪去了她美丽的面纱,显露出的是真实丑陋的一面。
原本漫天的花海好像瞬间枯萎凋零化为尘埃而散,如今映入他们视线的,是无数杂乱的坟头,其上的石碑歪歪扭扭,有些已经倒塌,有些甚至连石碑也不翼而飞,有些其中的白骨甚至已经翻出土来。
小女孩惊叫了一声,方才注意到脚下竟然是一座已经破开的坟地!
“师兄!”因为恐惧,她本能朝着最安全的地方而去,却被一只小小的手坚定地拉住。
白衣小男孩虽解释,“师兄需要安心作法,我们还是别打扰到他了。”说着随手起了一个保护结界。
红衣女孩看着小男孩的举动,不禁嘟起嘴,“真郁闷,为什么连你这么弱的都会法术,我却怎么也学不会呢?”
白衣小男孩并没有因为她的话生气,只是微笑着看着结界外的世界,“你知道这里是哪里么?”好像没有期望她能回答似的,自顾自地继续道,“这里是乱葬岗。”
红衣女孩终于有些反应,“诶?这里就是人间胡乱埋死人的地方啊。”
“嗯。因为自然灾害和合纵连横,如今地狱也比不上这人间了……枉死的亡灵连个死后的安息地都不得,这不断积累的怨念该有多大啊。”
听到合纵连横,方以豪才明白过来他们所处的时代,可是怎么会是春秋时期呢?怎么会?
两个孩子不知道他的存在,当然更不要说去解释他的困惑。
红衣女孩听到他这么一说,也默默收起嘴上的笑,“人间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正在他们说话间,他们的师兄所要对付的厉鬼终于出现。
白影飘飘的女鬼好像嗅到了什么,缓缓向蓝衫之人靠近,再看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收起了法器,此刻仿佛真像一个受死的普通人。
“诶,靠太近了吧。”
小女孩眼睛几乎都要贴上结界了,灵活的大眼睛闪烁着不满,好像自己的所有物背侵占了似的。
白衣男孩微微露出了抹苦笑,“仔细看着,师兄在教我们如何应对一个实力比我们强太多的对手。”
小女孩明显不相信,“怎么可能,就那个阿飘怎么会比师兄强?”
方以豪这下才又仔细看了白衣小男孩,随即视线一转,看着红衣女孩的视线明显带着怀疑,红叶?她应该不是那个红叶吧。
白影以为猎物即将像往常一样手到擒来,放松了警惕,露出了狰狞的真面目。
小女孩不由倒抽一口冷气,直到现在她才明白女鬼的厉害。
白衣男孩轻声安抚她,“放心,这些一定都在师兄的意料之中。”
果然蓝衫男子不紧不慢地解开领口,只见光芒一闪,女鬼好像背什么烫到一般,凄厉尖叫着就要后退,因为这动作,使得她的脸整个显露了出来,白色泛青的眼珠嵌在嶙峋的头骨之上,薄薄的红唇受不住撑开的獠牙,随着她的尖叫,嘴边留下的滴滴黑血。
这是个好机会。
出于惯性,方以豪分析着。
蓝衫男子也没有辜负他的期待,右手抽出符,左手托着葫芦,就要收服她,却在这时出了些状况。
原本该是能够让女鬼无处遁形的符纸竟然失了效力,让他微微诧异了数秒,就在这时,女鬼已经明白自己被耍,隐去了身形。
就在这时狂风大作,一瞬间风云变色,蓝黑色乌云沉沉压境,天看上去快塌了!
红衣女孩不由大叫一声,“不好!”
“是你做的?”白衣男孩焦急地看向孤零零站在外面的蓝衫男子,虽然是疑问,口气是已然自己有了答案。
红衣女孩也明白自己犯下大错,“谁让他们整天欺负师兄,还说师兄是什么天煞孤星……他们说只要把那个符纸掉包了,师兄还能赢得了这一战,以后再也不会使阴招……怎知……不过现在不是还没有结果吗?师兄不一定就会输啊。”
她嘴硬着,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
天煞孤星……?
一向从容淡定的方以豪也不由吃惊,这孩子竟然是天煞孤星,真是可惜了。否则凭着他的天赋将来的造诣该是连他都不及千分之一的吧,只是何来这种说法呢?这孩子身上分明看不出煞气啊。
阴森的黑风让天地都染上恐怖之气,还没有长开的少年孤零零地站在一片吃人的世界。
那黑风似乎是有着某种力量,让在其中的男孩动弹不得,被深深勒近皮肉里的地方,鲜血如源源不断地流了下来。
尚且单薄的身体被那利刃一般的风围在其中,好像在享受凌迟他的乐趣,不过一会儿,他的衣服已经被划得破烂,脸上也多了好几道血痕,而那仿佛怪兽在鲸吞蚕食的黑风以快得惊人的速度,就要将他吞没了。
女孩眼睛都急红了,摇着白衣男孩的手求道,“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要去救师兄。”
瘦弱的白衣男孩却是难得坚持,只是他精致的脸上也不住流下冷汗。
就在这时,女鬼再次出现,受了方才的一击,整个脸已经烧毁了一半,下巴好像蜡烛一般融化了,显得恐怖又恶心。
她以为这次终于可以得手了,连红衣小女孩都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尽管不知为何,男孩的面容一直都模糊不清,他却似乎能感觉到那男孩的镇定自若地合着眸,似乎睡着了。
而此刻那原本闭着的眸子张了开来,瞬间煞气尽现!
连他都不没有看清男孩怎么出的手,捆绑住他的黑气却被莫名的力量所吸收,那贪婪的力量一旦开启,方圆几百里的黑气都被聚拢了来,甚至连空间都出现了些微的扭曲。
女鬼怎么也想不到会有这种变故,尖叫着想要逃走,却是枉然,她的腰被勒得极细,整个人好像面条一般被拉长,就快断成两半。
就在这时,她听见一个沙哑的似乎来自地狱的声音,那声音带着不屑,“自食恶果。”
自食恶果——
自食恶果……
自食恶果!
不该被碰触的机关,开启了!
方以豪惊坐起来,浑身被冷汗浸透。
他冷眼一眯,掀开薄被,一个箭步就到了桌旁,粗鲁地抓起手骨,“我知道是你搞的鬼,给我出来!”
好像是感觉到他的怒气,手骨上,尖细的食指先试探着动了动,随后顺着方以豪的手势抬起来,正好抚上他的脸颊。
“你真的忘记我了?……原来你是真的忘记我了……”
那声音在小小的幽室中回荡,在淅沥沥的雨声中显得格外湿濡而诱人,仿佛情人一般在耳边低低倾诉柔情蜜意。
所有曾经的过往,千万般复杂情绪,都转身化为一个明知答案的自问,化为心头烫得吓人的泪……
他感觉脸上湿湿的,不由伸手勾起一滴。
眼泪么。
这世间也会有红色的眼泪么?
是怎样的深请相许,是怎样的委曲求全,是怎么的绝望心情,才会流下这般叫人心酸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