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城门的防守放松了很多,城外的灾民也基本得到安置,小荷从别人那里听说了这件事,她心里一直惦念着姜婶,正想趁此机会出去看一看,于是匆忙去找宁书宇。
宁书宇的思晨园平时都有守卫,今天确是除了大门的几个把守外,再没有旁人。
门口的一个守卫看见小荷往园里进,吞吞吐吐的说现在不方便,小荷再问怎么不方便时,守卫嘴唇动了几次,黝黑的脸憋得通红,也没有说出半个字来。
小荷于是莫名其妙的往里走,今天的思晨园里格外安静,平时总会有一些端茶倒水的婢女或是来去匆匆的仆役,今天却仿佛都人间蒸发了一般。
宁书宇平日未时都是在书房处理账目或者出去巡查商铺的,来时小荷问过灵秀,知道今天宁大哥并没出去,那一定是在书房了。
越往里走越是看不见半个人影,小荷于是停了下来。或许这时候宁大哥还午睡未醒吧,这样冒然前去,打扰到人家可不好。
就在小荷停下来的空当,书房里似乎有极轻的响动,隔得太远,听不真切。
小荷又往里走了几大步,声音似乎更清晰了,夹杂着忍耐的、痛苦的呻吟声和细碎的喘息声,似乎还有女人的哭泣和哀求声。断断续续,时有时无。
小荷的脸色渐渐变白,她站在那里不知道该不该往前走。好像…好像是在打架,怎么办?小荷站在那里直跺脚,她脑子里已经自动浮现了逃难时的场景还有那些人吃人时血淋淋的场面。她害怕看见血,可是如果不去,那人也许就错过了唯一的一次逃生的机会。
小荷咬了咬牙,终于下定决心,她一步一步走向书房,越往前,声音越清晰,小荷的腿已经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
一直走到书房前,她刚鼓起勇气,想要朝里唤一句时,声音停歇下来,随后传来的亚琴的声音,还带着些微异样的喘息,“少爷真的决定把那丫头送人了?”
宁书宇声音还带着一些粗哑,“恩。”
“少爷舍得么?”
“伤刚好,你又忘记了自己是谁了么?”宁书宇不悦的声音响起。“如果一个小荷可以换来皇商,那就这样吧。”这话不像是在向亚琴解释,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尾音带着浓浓的叹息和遗憾。
小荷睁大了眼睛,脑海中回荡着那两人的对话,只觉得是不是自己听错了,或者误会了什么,宁大哥说要把她送走么?
屋中两人的对话仍在继续,“容亚琴冒昧的问一句,那丫头不是有婚约在身么?你把她送给九王爷,她岂能甘愿?”
“甘不甘愿由不得她,先把她骗到京城,九王爷大寿时再给她下一些迷药,等到木已成舟,她自然就得认命了,就算她想要寻死觅活,在九王府出了什么事,也与我们无关,九王爷尝到了美人相信也不会怪罪我们,更何况,我们给她找的人家可是九王府,以她的身份算是高攀了,说不定她知道真相还会感谢我们。”
小荷惊得连连后退,她要死死捂住嘴才不会让那痛苦的尖叫溢出嘴角。怎么会这样?宁家不是大善人么?宁大哥不是对她最好么?供她吃,供她住,给她买很多好玩的东西哄她开心,甚至还带她骑马,陪她游湖,今天怎么会把她送给什么九王爷?
小荷的泪水像雨帘一样一瞬间铺满整个面颊,都是假的,都是假的,说要派人去找柳家是假的,对她好也是假的,他温文尔雅的背后原是一只披着羊皮的恶狼,他怎么可以这样卑鄙?这样卑鄙的他甚至差点让她产生好感,她是被猪油蒙了心!
跑!决不能让他们把她送给别人,决不能让这对坏蛋得逞。这是小荷心里唯一的念头。她死死的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缓缓的后退,直到退出屋内二人能听到的范围内,才狂奔起来。
无视宁府守卫的错愕,她擦着眼泪仓皇逃窜。一口气跑出宁府,一口气走出很远很远,确定后面没人追,小荷才停下来。她站在一个无人的街角,嚎啕大哭。她那么相信他,那么相信宁家,她甚至毫不怀疑的把她身上的玉环给了他,那是她去柳家唯一的凭证。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天大地大,她该去哪?娘临死前还要她不要轻易相信别人,到了宁府,她还曾在心里小小的反驳过。可是现在,悔之晚矣。娘亲,女儿现在无家可归了,女儿把定亲信物弄丢了,女儿不能也不敢回去要,否则他们会抓住女儿把女儿送人的。娘亲,女儿现在该怎么办?
姜婶的脸隐隐在脑子里浮现。是了,她还可以去找姜婶,宁家人说城外的灾民已经被安置了,那姜婶也一定有了住处。就像抓到了一棵救命稻草,小荷的眼睛泛出光来。她擦掉满脸的泪水,向城门走去。
城门并不像前段时间那样戒严了,所以小荷很容易就走了出去,一路打探,终于来到了安置灾民的地方。
河边,姜婶正坐在地上,用棒子敲打着一件补丁摞补丁的衣服,偶尔擦一擦额角流出的汗。小荷走过去,正好挡住了阳光,使姜婶处于一片阴影中。她侧过脸,瞧了瞧,看见小荷,瞳孔猛地睁大,仿佛不敢置信一般,她轻轻地确认,“小荷?”
这一声“小荷”,让小荷强忍的泪水彻底决了堤。她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蹲下身子狠狠的抱住姜婶,再也不肯松手。天大地大,这似乎是唯一一个可以信任的亲人了。逃难路上,她们一路扶持,才终于走到了沧州,现在她能依靠的只有她了。
姜婶轻轻拍着小荷的背,一遍又一遍的安抚她。小荷哭的天昏地暗,不知今夕是何夕。直到再也流不出泪水,小荷才断断续续告诉了姜婶这段时间的事。
听完小荷的话,姜婶重重的发出一声叹息,她轻拍着小荷的头,告诫道,“这世界有很多坏蛋的,他们为了自己,总是会选择去伤害别人,这就叫损人利己。你长得这么漂亮,以后可一定要加小心,不要轻易相信别人,上了别人的当,懂吗?”
小荷重重的点头,吃了这次亏,她以后再也不会轻易相信别人了。
姜婶又道,“吃一堑学会长一智,这对你来说也是好事,好在没叫人占了便宜,过去的事就过去吧,不要想了,知道吗?”
小荷再次点点头,姜婶说话的样子真像娘亲,她才是真的对自己好的人,从此,她就和姜婶相依为命了。
姜婶抬头看了一下天,已近黄昏了,于是对小荷道,“哭了半天,是不是饿了?我去做饭,你先在这玩一会。”
小荷乖巧道,“我去给您打下手。”
姜婶不由乐了,她知道小荷出身,更了解千金大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哪会做什么活,但是看小荷跃跃欲试的样子又不好打击她的积极性,她指了指不远处的林子,对小荷道,“那你去林子边捡一些树枝吧,家里快没柴了,记得不要往林子里面走,小心迷路,在外围捡一些就好。”
小荷自是愿意,她知道自己的处境,不想自己成为姜婶的拖累。
姜婶看着远走的小荷,慈爱的笑了笑,转过身埋头往茅草屋走去。一个女人突然走了过来,挡住姜婶的去路,姜婶不由一愣。
小荷抱着一堆柴火高高兴兴的往回走,她终于也能做一些事了。虽然树枝会扎人,抱起来也很沉,可是小荷觉得很快活,那是因为自己的劳动而有所收获的满足感。
姜婶出来正好看见回来的小荷,她招呼道,“饭做好了,快来吃饭吧。”只是神色复杂,眼神躲躲闪闪,不敢直视小荷的眼睛。
小荷虽然觉得姜婶有些奇怪,也并没有多想,把柴火放在外面,就进了茅草屋里。
饭菜已经摆好了,样式很简单,每人一碗米饭,饭边还摆着一杯水。小荷正好觉得口渴,她舔了舔嘴唇,转头看了姜婶一眼,不太好意思的把那杯水一饮而尽。她头回的太快,所以没看见姜婶的欲言又止,也没看见姜婶眼中的不忍和决绝。
看见姜婶还站在那里,小荷招呼道,“您快来吃饭吧。”
姜婶却再也没有告诫小荷时的坦然,她期期艾艾的坐在凳子上,拿起碗开始扒饭,只觉得食之无味。对面小荷还在兴致勃勃的和她讲以后她们赚钱的方法。
“我能识文断字,姜婶,我想了一下,你说我去私塾当先生好不好?赚的钱应该足够我们以后的家用了。再不然呢,我也可以去给人洗衣服,或者去哪个府上当丫鬟,每个月也可以赚好几两银子呢,那样,我们以后就不愁吃穿了。”
姜婶却只顾埋头吃饭,偶尔象征性的点点头,再不说别的话。
小荷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她关切的对姜婶道,“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姜婶把一口米饭放进嘴里,没嚼几下就咽了下去,她只顾低头,依旧不言不语。
小荷终于担心起来,她猛地站了一起来,奔向姜婶这边,“姜婶,你…”
一阵晕眩铺天盖地的袭来,小荷只觉四肢渐渐变得无力,姜婶内疚的呼唤阵阵远去,眼前一阵黑过一阵,额头也渐渐冒出虚汗。朦胧中,好像看见亚琴走进来,她怎么会在这里?小荷只来得及发出这个疑问,就彻底失去意识,倒了下去。
时间不长,只过了一刻钟,小荷便醒了过来。头昏脑胀,四肢依然使不上力。小荷环顾四周,身下的颠簸还有外边赶车的声音昭示着她身在马车里。
“救命。”她用力呼唤,可是即便使出全身力气,声音依然弱小的只有马车里的人可以听见。
“醒了?”亚琴的声音从头顶的方向传过来。
“我没有力气,我怎么了?”
亚琴哈哈的笑,笑的不怀好意。她温柔道,“没事,不过是吃了点迷药而已,不碍事。”明明声音轻柔的不像话,小荷依然感觉到彻骨的寒意,就像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充满了危险性。
迷药?小荷忽然想起了刚刚那顿饭。想起准备好的碗筷,想起姜婶眼神的躲闪,想起她晕眩前内疚的呼唤,她就是再迟钝也终于想通了这其中的问题。想到姜婶,她的心都寒了下来,寒成了冰铁。
仿佛为了验证小荷心中的猜测,亚琴嘲笑道,“你可真是悲哀,前一刻还对你谆谆教诲、嘘寒问暖的人转眼间就为了钱财给你下了迷药,你还能相信谁呢?我若是你,倒不如死了干脆,你说,是也不是?哦,我倒是忘记了,恐怕你现在连自杀的力气都没有,不如我帮你如何?”
小荷现在确是连泪水都流不出了,她曾暗暗发誓,她只信任她,却不想她最信任的人竟然也背叛了她。如果说宁书宇的举动伤到了小荷,让小荷仅仅是精神崩溃的话,那么,无疑,姜婶的背叛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彻彻底底的绝望了。
从此天地之间,真正的孑然一身,没有谁可以信任,没有谁真的关心你,有的只是利用,背叛,这样的人生,生无可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