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仪殿是帝王寝宫,位处于整个禁宫的中心,前后各是八根朱漆楠木柱子,合抱之粗,地上是光洁的金砖,排布细密,自是正气浩然。两仪殿进门便可见御笔所题的牌匾,上书:允执厥中。尚书云: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匾下是雕了九龙的楠木书桌,后有雕花龙座。虽说是寝殿,不过皇上倒是甚爱在此批阅奏章。
此时桌边的青衣宫女正将那狼毫笔重新排过,转头见门口跨进一人,水绿色的斜襟长裙,翩翩而动的广口袖和裙边上都绣了清雅的荷花,头上只戴了一支珍珠串金线流苏的簪子,娥眉淡扫,端的是清丽绰约,却是两仪殿的掌事宫女容沅,是以忙俯身福了一福。
容沅走至桌前,瞧了一眼,便对那小宫女道:“这是朱批御用的,不能同这些放在一起,”说罢素白的纤指捻起其中一支细小却用金丝线精细装饰的毛笔,又取了一旁白玉制的盘龙笔架,工整的放在右手边。又道:“下次记清了,莫要皇上要用时才手忙脚乱,白白恼了皇上。”
小宫女咬了咬下唇,低头道:“奴婢愚钝,每次都做不好。”
容沅笑笑,将桌上的香炉拿起,动作时寸长的粉玉金丝流苏耳坠拂过肩上绣着的荷花枝叶的花纹发出沙沙的声响,隐约如雨点般悦耳。转身见小宫女依旧是一番苦恼的表情,安慰道:“多学着些,我也是这般慢慢学会的,回头我让卯月带着你,她知进退懂分寸,你要好好向她讨教。先去将炉中的龙涎香重新添过,皇上就该回了。”说罢把香炉塞到宫女怀中。
待那宫女走后容沅又将桌上的奏章大致的重新理过排好,幽幽的叹了口气。
今日是九月十六,每年宫里有四次的开宫门,也就是宫女太监的会亲日。很多得势的宫女太监并不受宫禁的限制,但大部分的下人们只有在这几天才能与宫外的亲人团聚。
容沅的爹爹虽是朝廷命官,但却只是陵县县令,陵县距离京师较远,地方也并不太富裕,入宫三年来,容沅也只见过家中亲人一次。如今宫女太监们亲人相见自是其乐融融,她更是感慨颇多了。
“容姑娘,容姑娘!”门外传来唤声,容沅应声抬头,却见是一个小太监小跑的进了两仪殿。再仔细一瞧,那小鼻子小眼睛的正是太极殿当值的太监小应子。太极殿位于两仪殿南侧,是皇上接见群臣处理公务的地方。
容沅放下手中的纸张,问道:“小应子,怎么横冲直撞的,若让皇上见到了又该让你端茶了。”
小应子腮帮子一鼓,跳脚道:“容姑娘又笑话我了。”小应子是太极殿端茶的小太监,之前毛手毛脚的,被皇上罚在太极殿顶着一杯刚煮好的雨前龙井足足一个时辰,自此他就成了太极殿和两仪殿宫女太监们调笑的对象了。
只见他一扭头,愤愤道:“这不是有大事才跑的急嘛,容姑娘这般调笑,我不说了。”
见状容沅莞尔道:“瞧你那样儿,这大事我看不听也罢。”
小应子却自己忍不住了,道:“我方才路过承华门,听开宫门的公公说有容姑娘的家眷,让我来通知呢。”
“我的家眷?”容沅不解,莫非是家中有人来京?难道是大哥?虽不甚清楚不过还是急急地跨出了两仪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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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华门下倒真是人头攒动,开宫门可谓是宫中的一个大日子,今日恰巧赶上个好天气,清澈碧蓝的天,间或飘着朵朵蓬松的白云,倒是惬意的很,照的人心中明镜似的一片。加之承华门底下衣饰各异的百姓,真真是有别于禁宫一向的清寂和压抑。
远远望去可见承华门下的百姓被侍卫拦在门口,门内整整齐齐的排着好些个宫女和太监,一旁有着一位公公捧着名册唱名,被喊道的出列之后门下的侍卫会放其亲眷过承华门,门边有一排灰白的矮房便是相叙之所。
容沅刚到那唱名的公公便已瞧见,微微福了福道:“容姑娘可来了。”而后转身对身后一位侍卫道:“为容姑娘带路。”
容沅瞧那侍卫,倒是星目剑眉,点头道了声:“有劳了。”
沿着高墙走至最南边的屋子,轻推开雕花的木门,吱呀一声,那门的声音越发使容沅紧张了。只见里面站着一位布衣的老年男子,衣衫朴素,却是整洁异常,腰间一块精致的如意纹白玉,倒是一眼便看得出是精贵之物。
容沅脚下一顿,惊到:“爹?您怎么进京了?”
他便是容沅的父亲,容天逸。
容天逸见着女儿,忙上前扶着容沅的肩,上下打量了好久,道:“小沅这几年过得可还好?宫中可有为难之处?当年让你进宫真是苦了你了。”
容沅道:“爹爹莫要自责,女儿这些年很好。”当年秀女的名额其实并没有容沅,只是台州知府不舍女儿入宫,才买通了京中的公公将自己的女儿名字划去,补上了辖下陵县县令之女容沅。
容天逸叹息道:“都是爹爹没能保住你。”按律女官一旦入宫,二十五岁才能在内务府登记后外放出宫。
不忍看已年过五十的老夫继续自责,只得拉着老父坐下,斟了一杯茶,转而问道:“爹爹怎么千里迢迢进京了?”
容天逸道:“爹爹这次就是来和你说的,你离家进京才一个月,你哥哥便不顾你娘和我的反对为了个女子追去了边塞。怕你担心所以你娘那年来看望你时才未和你说。”
容沅一惊,很是惊讶,自己那哥哥容泫一身武艺自是不凡,也是义气非常,更是孝顺极了的,怎么会为了一个女子追去边塞,将爹和娘丢在陵县呢。不知是什么奇女子呢?
这时门外传来扣扣两声敲门声,而后之前那名侍卫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容姑娘,小应子公公方才过来传话说皇上正寻你,让容姑娘尽快去太极殿。”
一听皇上要寻容沅,容天逸忙起身,容沅按下容天逸,应了那侍卫一声,而后对容天逸道:“爹爹还是先说,若皇上急召自会有两仪殿的卯月亲自来传话的。”
其实太极殿并未有掌事宫女,只是按皇上对容沅的倚重,容沅也接下了太极殿的重任。至于卯月则是容沅一手带的女官,很得容沅信任,在皇上跟前也很是顺手。
容天逸自不会知道这层,却也听女儿的,便继续道:“之前你哥哥写了信回来,没想到居然成了参将,得了安西经略使的赏识认他做了义子。并之前那女子居然是安西经略使的千金,似是成亲在即。你哥哥也不放心你一人在京,托了关系看能否调我进京的。”
容沅手一抖,道:“安西经略使?可是曹靖国曹安甫曹大人?”
容天逸很是奇怪道:“正是,莫不是还有两位安西经略使?”
“那倒不是。”容沅皱皱眉,:“可是属实?”
容天逸笑道:“该是属实的,你娘已经去曹家看小泫了,也传回信说是多住些日子,想必也是差不多了。”
听到父亲肯定的回答,容沅立刻想到华昭仪。华昭仪是曹靖国的女儿,那那女子便是华昭仪的姊妹,自家和曹家便是姻亲了,即便没有那层关系,哥哥也认了曹靖国做义父,如今两家已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命了。自己与华昭仪姐妹相称那是一回事,如今却是难再划清界限了。
见女儿面色很是不好,容天逸担心的问道:“小沅,可有什么问题?”
容沅依旧皱着秀眉道:“女儿入宫三年,太后与皇上对女儿甚是偏爱,女儿虽不敢自夸,只是两仪太极两殿事无巨细女儿都是多少清楚的,即使是慈宁宫女儿也常有进出。且不说大哥认曹靖国之事有无内情,毕竟曹靖国的品性多少还算耿直,单说皇上与太后为何倚重与我,一是女儿谨言慎行,知进退懂分寸,二便是女儿出身平凡。”
容天逸虽然只是一方县令,但却不是愚钝之人,听容沅一说也是一愣,随后似是抓到了些许重点,也皱起了眉头,脸上的皱纹却是更明显了。容沅继续道:“两仪殿和太极殿是万万的重要,女儿是官家子女出身较普通宫女是略好的,又识得诗书,而且爹爹官职是远离京师的,是以才得太后看中,得窥两殿要事,若爹爹入京述职,又若是品级甚高的话,皇上难免多有猜忌。其次历代君王,最怕的便是外戚干政,甚至有武帝立子杀母的先例,如今若是我们与曹家结为姻亲,曹靖国贵为安西经略使,掌一方兵权,又有女儿位至昭仪,且如今产下帝姬圣眷正浓,加之我在两仪殿掌事,这事……”说罢容沅神色一紧,低声道:“莫忘了,太祖皇帝便是领着安西军一路打进京师的。”
容天逸听罢,手一抖翻出了小半杯的茶水,也顾不得拂去腿上翻到的些许茶末,忙问道:“小沅,那可如何是好?”
容沅迟疑道:“这两仪殿的掌事女官是做不得的了,不知华昭仪对此事是否知晓。爹爹也莫要惊慌,还是先不要进京供职了,这事儿先压着,京中泥潭子太深,对爹爹也未必是好事。我寻个空儿去昌庆宫寻华昭仪商议后再做定夺。”
容天逸放下茶盏,道:“那我先回去修书给你大哥。”
见父亲很是担心,容沅便安慰道:“爹爹也莫要担心了,出不了大事儿的,你女儿自有分寸,只不过是寻个由头让皇上免了两仪殿的掌事女官的名儿,女儿不求荣华,但求二十五岁出宫安安稳稳的过完这辈子。”
容天逸道:“这些儿个道道又不能直接说与皇上听,若影响了华昭仪也是不好的,毕竟我两家日后怕是捆在一起了,爹爹也不求荣华富贵,只是莫要华昭仪那儿出了什么差错误了你和你大哥了。”
容沅叹了口气道:“女儿省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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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宣华门,回头望向承华门的方向,只见得到城门一点点尖尖的顶,左右的筒子巷深长深长的,高高的朱墙压过头顶,闷闷的感觉透不过气来似的,太阳投下阴霾的阴影,伴着九月的凉意感觉有些冷飕飕的。
容沅行在巷中,想着日后的事儿,要说那并不是大事儿,只要免了两殿的掌事,自己便不太会有差错了,之前说的那般严重只是为了不想爹爹淌京城的这趟浑水,天子脚下的泥潭太深太脏。只是不知若是华昭仪知道两家的这层关系是作何反应。
待容沅行至乾安宫外时,却遇上了乾安宫的如贵嫔。如贵嫔一袭湖蓝色的宫装,衣襟上没有大多宫装的花绣,只有简单的如意纹,头上松散的挽了个髻,用一支团珠簪子固定,甚是简单单薄的妆容。容沅福了福,如贵嫔道:“听说方才皇上正寻容姑娘呢。”
容沅奇了,皇上并非急召,怎生如贵嫔居然也知晓了。
像是看出容沅的不解,如贵嫔道:“方才在昌庆宫外遇上了太极殿的小太监,似是皇上挺急的,容姑娘快些去吧。”
容沅方才离开东六宫,便看到薛定邦缓缓而来,薛定邦身后是昌庆宫的封儿,另一个宫女着着浅素色的长裙,头上一支小小的粉玉簪子,正是平时跟在容沅身边的宫女卯月。
三人见是容沅都道了声安,卯月道:“方才皇上本是想找容姑娘寻之前工部为水害上的折子的,不过后来昌庆宫来人说小帝姬啼哭不止才召来了薛大人,这会儿正要去抓药呢。”
容沅点点头,转而把薛定邦从头到脚扫了一眼,把薛定邦看的颇不自在。这才浅笑道:“我同你们一同去御药房,有些事儿还劳薛大人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