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星儿先前已经交代了下去,说同车的那名少年是她在外面结识的朋友,如今遇到些麻烦,想来林府借住几日,并命人即刻去为其安排住宿的地方。
不过,林星儿究竟还只是家中晚辈,仅凭她一句话,是不能直接为萧艺划出一间舒适的空房来住的,这事还需要经由府里的下人上报给负责相应事务的管事,管事若觉得合适,就会予以安排,若是觉得不妥,只怕还要惊动林府的总管事,也即是林星儿的小跟班长顺的老娘,人称“叶总管”的叶惠娘。
林星儿也知道一时半会还没法安顿好萧艺,便按照府里待客的规矩,先请他去前院大堂里歇着,自己则带同听香先去了内院。
从进了林府的大门开始,萧艺的内心就充满了感慨。
虽然碍于种种规制,林府的宅子里不可能见到夸张的飞檐斗拱,假山飞泉,但一路走来,一进进院落彼此连贯,一幢幢屋宇错落有致地排列,也让他明白,这才是真正的大宅门,真正的高宅大院呐。跟林府一比,齐乐园那种地方,简直就是乡下土鳖的小院。
当然,这还是萧艺不懂古人的风水堪舆学,更不懂魏晋以来的建筑园林上对于建筑布局暗合八卦五行的种种讲究,否则,他的惊讶程度怎么可能仅限于此?林府的格局,倘若被后世的园林规划专家见到,只怕也要大赞一番。
萧艺沿路走,沿路观望,尽管夜色深沉,但有了皎洁的月光,前后又有人掌灯,倒也不妨碍他沿途欣赏景观。而且他也知道,第一次造访,他所表现出来的这种欣赏态度,也是对主人家的一种尊重和礼貌。何况他是真地喜欢这座大宅院呢?
也难怪古人有了身份地位,有了足够的财力便要起大宅,兴园林,在人口远不及后世那么稠密的情况下,圈上一片地,用上若干年时间慢慢来营造一座园子,然后置身其中,看着在自己手里一点点成形的亭台楼阁,雕梁画柱,再配以花草成荫,池鱼作戏,的的确确是种能让人在美感和虚荣感上同样得到满足的做法。
而真正追求自然之美的能有几人?所谓田园派不过是些不得志的人,若让他们得势,照样是广造楼宇,大兴土木。
眨眼间,便到了林府前院大堂的正厅里,萧艺的左顾右盼也立刻收敛了起来。虽然是第一次踏足这种大户人家的客厅,也知道自己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在这里淡定地等待。
好在此时已经有两个小厮端上了茶水和糕点,有吃有喝,倒也不会让萧艺觉得太乏味。
等了许久,萧艺已经忍不住呵欠连连的时候,终于听见堂前那扇巨大的屏风后有了动静。
他站起身来,整理了下衣衫和他长度有限的头发,规规矩矩地垂手而立。
然而,屏风后出现的却并非林星儿,而是一个梳着妇人发髻的中年女子。那女子的容貌和林星儿倒有几分相似,只是眼角那并不太明显的细纹,在昭示着主人遍经世事的沧桑,而她步履间所散发出的端庄和大气,却也比之林星儿显得沉稳和成熟得多。
见周围的下人一脸恭敬的模样,萧艺当然知道,这是林家的某位主子,再看看女子的容貌和年纪,便推定,这必然是林星儿的母亲无疑。林星儿是林家第四辈的人物,那么她的母亲自然就是第三辈了,按时下的规矩,应该称一声林小姐。
大周的习俗,不论是否婚配,在这种四世同堂的家族里,第三辈仍是小辈,只能称小姐、公子。
于是,萧艺毕恭毕敬地揖礼,口中称:“见过林小姐。深夜造访,多有叨扰,还望原宥。”
谁知,那位“林小姐”面色遽然一沉。这时,一旁给“林小姐”扇扇的丫鬟说道:“无赖小子,怎地恁般不识相?这是我们家夫人!”
“纳尼?”萧艺心里大吃一惊。
少小姐……小姐……夫人……
林府的夫人,那不就是林星儿的祖母?
这个看起来顶多和后世那些送孩子上幼儿园的妈妈们年纪相仿的中年妇人,竟然是个奶奶级的?这保养的功力也太凶残了吧?
此时,在场的下人也都为这位陌生少年糟糕的眼力而摇头不已。
不过,萧艺的心思转得也快。既然别人都直接说出来了,还有什么可怀疑的?稍稍犹豫了那么一秒钟,萧艺便抬起头,有些冒失地打量了这位奶奶级的林夫人一番,一副颇为认真的神色,又说道:
“是林夫人?不能吧?”
一众下人不禁咋舌:初来乍到,居然敢盯着夫人看这么久,还敢怀疑夫人的身份?见过眼瞎的,没见过这么瞎的!
不过,风韵犹存的林夫人却哂然一笑,从容地走到堂上的主位上坐了下来,摇头笑道:“你这孩子,倒是会说话。”
萧艺一脸无辜地望着林夫人,又道:“莫非真是林夫人?”然后拍着脑门“哎呀”一声,又一拜到地。
“小子鲁莽,冒犯了夫人,还望夫人宽谅。”
林夫人笑着道:“快请起,快请起,你既非我家中子侄,又何需拜我这个老太婆?”
萧艺不紧不慢地起身,又道:“夫人这番话,恕小子不敢苟同。”
“哦?”林夫人打量着眼前这个衣着与发式严重不搭,讲话行事又透着股子怪气的少年,“这又是为何?”
萧艺拱手作答:“其一,林家的名望在这黄州地界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夫人乃是德高望重的林家长辈,外边不知多少人想拜也没这机会,晚辈能得以拜见,已属有幸。”
林夫人不禁莞尔。她身旁扇扇的那个丫鬟却低声嘟囔了句:“油嘴滑舌。”
萧艺又接着道:“这其二嘛,夫人自称‘老太婆’,可晚辈方才看了许久,都不敢相信夫人是膝下抱孙的年纪,这个‘老’字,何来之有呢?故此,晚辈实在不敢苟同!”
林夫人听罢,掩面而笑,肩膀也忍不住耸动了数下。
见到这效果,萧艺就知道自己的办法奏效了。
女人嘛,上到九十九,下到刚会走,哪个不爱听奉承话?哪个不愿别人夸夸自己?只是不同年纪,不同身份的女人感兴趣的夸奖方式不同而已。
不过,林夫人身旁的那个扇扇的丫鬟对萧艺这种行为显然颇不以为然,她像是完全没看到自己主子的反应似的,对着萧艺斥道:“满嘴油腔滑调,忒也无理了,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岂容你在此胡言乱语?”
这番突如其来的斥责唬不住萧艺。他稍稍打量了一番林夫人身边的这个小丫鬟。虽然一身湖绿的齐腰襦裙,衬托出少女初露峥嵘的身形,对她这个年纪来说已经算是凹凸有致了。不过在萧艺看来,这纯粹是个还没开窍的黄毛丫头。
论身材,林星儿身边那个跟屁虫听香能甩她两罩杯不止;论心性,就她这张大嘴巴,说好听了是孩子的率直,说难听了那就是“愣”!
他当然不会去跟个愣孩子计较。不过,对方似乎是林夫人身边很得宠的丫头,得罪这位小姑奶奶只怕也不是什么好事。自己眼下正要借林府栖身,还是不要招惹的好。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说的可不就是这种人?
萧艺不慌不忙地笑了笑,对小丫鬟道:“姑娘快人快语,如此伶俐非常,想必一定是自小随在夫人身边的。”
他这一席话,等于是同时夸奖到了林夫人和小丫鬟主仆,这一老一少虽然听罢后反应不尽相同,但却是同样地受用。
那湖绿襦裙的小丫鬟扭了扭身子,道:“那是自然,婢子六岁入府,从那时起便跟随夫人。不过,夫人当年舌战一十八家大掌柜,拿下城西福顺大街那三间铺面的本事,婢子可不曾学到十分之一。”
“你这张小嘴呀!”林夫人抬起手,亲昵地在小丫头握扇的手臂上拍了拍,“还说别人油嘴滑舌,你瞧你,哪一日不曾这般?”
小丫鬟嘟着嘴道:“婢子是真心敬重夫人,崇拜夫人,可不比有些人。”说罢,她又转过脸,对着萧艺扮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
萧艺心里悄然松了口气。自己的蜜语炮弹奏效了,小丫头的戒备心已经降低了不少,至少已经对自己没有太多敌意了。
简短的几句你来我往,林夫人顿觉面前这个白净少年看上去亲切了不少,他那古怪的短发也显得不那么扎眼了。
请萧艺落了座后,林夫人又问起了萧艺的身世家境,以及如何与林星儿结识,又是因为什么原因投奔林府的。
其实像林家这种商贾人家,最讲究待客之道,也好结交各路豪杰人物。这种风气在正常的历史时空下,也从春秋时一直延续至隋、唐。
林夫人打听萧艺的情形,只是出于单纯地好奇和寒暄,但在萧艺看来,自己尴尬的身份,以及更加尴尬的那段与林星儿结识的经历,实在是“不足为外人道”的,于是便就自己的身世问题,临时胡诌了一通。
于是,戏班的少年学徒罗文,便拥有了一段颇具传奇色彩的身世经历:他出身商贾家庭,生于西域小国,幼年时随着父母迁徙回国,途中遭遇瘟疫,父母双亡,后辗转流浪至黄州,饥寒交迫下,这才卖身于戏园做了学徒。
说起这段“身世”的时候,萧艺深入运用了后世被各国文学家、小说家、戏剧作家们研究透了的种种铺垫、渲染技法,充分发挥了现场演说时用语调、语气、语速构建的故事氛围,并广泛汲取了古今中外各种民间故事的细节桥段来添枝加叶,创造了大周朝立国以来空前经典的……嗯……谎言典范。
可是,这样的满嘴跑马车,却恰恰是这个时代眼界受到极大局限的女人们最“受用”的谎言。要知道,后世的骗子用来唬人的那套“七分真,三分假”在这个年代是行不通的。
更何况,萧艺还凭借着从前念书时在选修课上学过的一点阿拉伯语基础,丢出一通“麻辣哈巴”(你好)、“熟客来啦咔”(谢谢)之类的,便更加坐实了他“出生于”西域的那段特殊经历了。
未曾想,萧艺原本只是随口炫耀的几句阿拉伯语,却被随同林夫人一起来到大堂的一个老仆人听在耳中。而这个不经意的举动,也彻底垫定了萧艺今晚整场“表演”的成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