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艺很快发现,这个早晨,还真是好事连连,运气好得挡也挡不住。从林德厚那里回来后不久,同住一个院子里,可这些日子以来却极少有机会搭话的老管事车离赫突然来“串门”。
自从萧艺给自己编造的那套出身背景为车离赫所知,这位老人就一直把他当作自己的半个同乡。
要说古人重情,体现得最极致的,便是在同窗、同年和同乡这几样上。
车离赫在萧艺房中一坐下来,便询问起他的生活,问他在这里住得是否舒服,吃食习不习惯云云。萧艺原本以为老车离赫只是在和他唠家常,也没多想,有什么想法都尽管直说了。
结果车离赫一听说萧艺吃不惯府里给下人安排的早膳,便当即决定,今后萧艺不必去伙房院子里吃大锅饭了,直接就在这幢小院里和自己搭伙。
车离赫是管事身份,本来就有资格单独吃小灶,加上他年资又是府中最长的,还是太老夫人那一辈起的老人,听府里人说,他曾经还在山洪暴发时救过上山拜佛的太夫人一命,所以他不单一日三餐在自己小院里吃独食,而且伙食标准直接比照家主林夫人的标准。
相比之下,萧艺虽然已升作管事,然而毕竟是在府外的茶庄任职,待遇就实在谈不上好了。
萧艺对老车的伙食之好早就有所耳闻,羡慕得不得了,可是天地良心哪,他从来没想过要巴结这位假老乡——其实他当初用一堆谎话骗住了林夫人,得以留在林家混吃混喝,很大程度上是得益于这位老人的信任,所以他对老车一直是既感激又愧疚。
第一次与车离赫在小院北屋的厅堂里比邻而坐,享受着满案的美食,萧艺的心里说不出的感动。
“唉,啥也不说了,今后要是发达了,一定不能忘了老车!”萧艺喝下一大碗白米粥,便在心里默默地发愿。
或许是因为萧艺来自一个相当遥远的时代,与周朝的多数男子性格迥异,又或者是因为他本性随意,无拘无束惯了,总之,车离赫看着这个十六岁的少年,便总能想起自己的过去,再听萧艺嘴里三不五时冒出的几个他似懂非懂的古怪词汇,更是令他想起年轻时在西域诸胡混杂之地生活的经历。那时候,他的故国早已为大食吞并,一家人背景离乡来到距离大周边境不远的地方讨生活。
后世的社会学家和心理学家研究后发现,经历过困苦日子,晚年却突然宽裕起来的老人,对于孙子辈往往格外溺爱,比起一贯生活优渥的家庭来说,这样的环境往往更容易造就败家子。
车离赫心里隐然已将萧艺看成是自己的孙儿辈,看着萧艺大口喝着白米粥,又将面前每一碟,每一盏小菜、吃食都尝了个遍,他心里就格外的欣慰。
随着萧艺面前的食物一点一点减少,老人心里的激动便一分一分地增加。最后,车离赫终于按捺不住,也顾不得劳什子“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了,忽然一把抓起萧艺的左手,不无激动地问道:“萧艺,你在这黄州城也没有亲人,我车离赫在中原也是举目无亲,你可愿意认下我这把老骨头,与我做一对契爷孙?”
契爷孙?萧艺愣了一下,脑子转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哦,老车是问我愿不愿意做他干孙子。”
作为一个从小喊了不知道多少个爷爷奶奶叔叔阿姨的现代人,萧艺并不似古人那般古板,轻易不肯认亲戚,所以一俟明白了车离赫那句话的意思,他便爽快地喊了一声:“阿翁(爷爷)!”
老车离赫欣喜若狂,身子都摇晃起来,激动万分地握住萧艺的手,一时间竟然老泪纵横。萧艺只好放下碗筷,一面劝慰老人,一面扶他安坐下来。
车离赫渐渐平复了心情后,才缓缓吐露心事。
原来,他早年在潼关外也曾娶妻,而且娶的还是一位汉家女子,也因为如此,车离赫才在入关前就说得一口地道的汉话。婚后,夫妇二人琴瑟和谐,只是几年下来未曾生育。后来一家人为强盗掳劫,妻子不甘受辱,自尽而亡,独活于世的车离赫终生也未再娶。
之后随着年纪渐长,他在林府又渐渐有了些地位,也曾认过干几个义子、义孙,可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冲着车离赫的身份以及他与主家的特殊关系来的,当他们发现自己在老人身上得不到什么实际好处后,便对老人不理不睬了。
听了这些,萧艺对车离赫的心态也就了然了,不过他还是没明白,老车怎么就看上自己了?
“阿翁……”萧艺这声称呼倒是不含糊,“那你就不担心,我也个跟他们一样的势利眼?”
车离赫竟也不责怪他便吃东西边说话,只是笑了笑说:“起初阿翁也拿不定主意啊,不过今天早上,阿翁听到了一些话,所以,就认定了你小子!”
“阿翁听到了什么?”
此时的老人已经平静了下来,萧艺也开始继续吃喝,他是一边笑着,一边吃着粥一边问的。
“阿翁听到你对少小姐说,要挣到和林家一样大的家业……”
噗~~
萧艺一口米粥尽数喷了出去,然后便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后面的话,老人没说,他也没心思听下去了。
车离赫依旧笑得那么慈爱,仿佛这个孙儿失态的时候也这般让人喜爱,他拿来林夫人赐下的,自己都舍不得用的一方绢帕给萧艺,又扶着他,为他拍打起后背来。
老人的呵护关爱,萧艺能真切地感受到,只是早上那些话……这也忒丢人了吧?
萧艺有点不敢去看车离赫的眼睛,心里在盘算着,怎么能让老人答应保密,又不至于伤了爷孙俩的感情。
岂料,车离赫忽然像个孩子似地搂起萧艺的肩膀,神秘兮兮地对他说道:“孙儿你放心,这桩事,就是刀子架在脖子上,阿翁也决不吐露半个字!今后你想做些什么事业,阿翁也一定想办法帮你!”
说着,老爷子忽然压低了声音,续道:“我可跟你说,这些年的月钱和大大小小的赏赐,我积蓄下来不少,有些也投在了外边的生意上,如今虽不说万贯家财,但小几千贯,你阿翁还是拿得出的。你若是用得着,便随时来找我!”
萧艺心头一阵感动,真是有些不知道该拿什么来报答这个可爱又可敬的老头儿了。老人攒下的这笔钱,他现在是用不上,可老人这份心意,他却是由衷地感激。
他说了一番体己话,又告诉老人现在茶庄买卖正红火,暂时不用多的花销,那些钱等今后有需要再说,随后便起身先收拾了一下被他刚才一喷之下弄得有些狼籍的桌案和地板,然后回到厅堂里,扶着车离赫来到小院的天井中。
萧艺请车离赫在院中一个阴凉处站定了,自己则退开几步,说道:
“我这个孙儿眼下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孝敬你,那就教一套保健养生,延年益寿的法子给阿翁好了!”
车离赫笑得都快合不拢嘴了:“你小小年纪,也懂得养生的法子?”
萧艺挠了挠头道:“实不相瞒,这套法子是我以前偷师的,所以学得不全……不过不打紧的,这法子易学易懂,道理一说就明,路数嘛,一看就会,学得不全也不怕,一样地长寿!”
“好、好!”车离赫笑得满面红光,“孙儿你教的,一定不会错!”
于是,萧艺便把自己从前无聊时曾学过一个月,如今只记得个大概的那套简化太极拳一招一式地慢慢教给了车离赫。反正,这套拳纯粹是为强身健体,疏松筋骨而设计的,就算动作有少许差错也没什么要紧的。
不过,萧艺这个老师是半调子,车离赫这位学生却学得相当用心,就连萧艺自己最没把握,事后自己都觉得自己记错了的几个动作,他都照样复刻了过来,错得都一模一样。
这个上午,就在爷孙二人其乐融融的气氛下度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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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午饭,萧艺便和车离赫一起往内院去了。
萧艺这个孙儿的孝顺让车离赫老怀安慰,心里不住地默默感激上苍垂怜。而对萧艺来说,认了车离赫这个“阿翁”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至少,当萧艺对车离赫提出自己想见林星儿,有要事与她商谈,却因为和听香有些过节而难以如愿的时候,车离赫便主动提出要帮这个忙。
到了内院门口,萧艺便按照事先说好的,径自往菜园子去了,而车离赫则大摇大摆地进了内院。
车离赫是府里的元老,又曾有恩于老主子,因此也是极少数不必通报就能进入内院的下人之一,只是平时没什么要紧事的话,他也不想使用这个特权。身份特殊却能保持低调,这也是老车离赫几十年人生阅历带给他的习惯。
不过这一次,为了那个孝顺的孙儿,他是不在乎那么多了。
这个闷热无比的午后,林星儿正把自己关在房里继续练字。
她早上溜回房的时候,正撞上听香刚刚起床,在听香百般逼问下,她只好把萧艺给供出来了。当然,她告诉听香的版本,和实际情况有着相当的出入。
于是听香便认定是那个可憎的萧艺吃了雄心豹子胆居然敢勾搭少小姐,差点上门去兴师问罪。好在紧要关头,想起自己曾经被萧艺折辱的经历,于是又强忍了下来,又伺候林星儿洗洗睡下了,只是在心里将萧艺祖宗八辈都问候了一遍。
林星儿睡了一个上午,午膳送来时,她才挣扎着起了床。草草吃过后便开始练字。
此刻,听香就坐在门廊下,一边给自己摇着扇子,一边问:
“少小姐,你真地不热吗?要不要听香给你打扇?”
里边答道:“不热,一点都不热,你休想进来唠叨,别吵着我练字!”
听香还待要说些什么,却听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院外响起:
“听香小丫头,少小姐在屋里吗?”
听香愣了愣,这才站起身走向院门口,边走边应道:“呀,什么风把车管事你老人家给吹来了?少小姐她在倒是在,不过……她正在屋里练字呢。”
对府里一般的管事,听香这个少小姐的贴身丫鬟不用怎么在意,可面前这位老人家她可不敢怠慢,一到车离赫跟前,她便抢先施礼。
“小丫头真是生发的越来越讨人喜欢了……”车离赫和蔼无比地笑着,想到自己要在这么个黄毛丫头面前撒谎骗人,心里也有些不自在起来。
听香回头看了看,见林星儿的屋子仍然门户紧闭,便笑盈盈地问车离赫:“车老管事,你来找少小姐,是有什么事吗?如果不急的话,要不然你和我说吧,等少小姐练完了字,我再转告给她?”
车离赫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点了点头,说道;“那也行,听香丫头,你可听好了,一会你告诉少小姐,就说菜园子里那棵少小姐吩咐老奴照看的穿心莲有点不太妥,问问少小姐,要不要去瞧瞧。”
林星儿平常读书不用功,对这些花花草草的倒是挺在意,而听香偏偏又对此了无兴趣,听说是这么点事,她的神情也就放松了不少,笑了笑说:“老管事,这点事还用得着你老人家亲自来问吗?随便打发个人来不就是了?”
车离赫却笑着皱皱眉道:“可不能这么说,丫头你是不当回事,少小姐却把这些花花草草的当成命根子,我的话你可记下了?一定要一字不差地转告给少小姐才行啊!如果少小姐要来的话,就赶紧趁早,不然迟了,可说不准那草还在不在了。”
虽说对花花草草没兴趣,听香的记性却是好的,闻言便撅了撅小嘴道:“老管事,你是怕我记错了吗?那我就当着你的面说一遍?”
车离赫却大笑着摆摆手:“不必了,不必了,我是年纪越大,胆子越小,生怕出点什么纰漏,听香丫头的记性,那可是阖府山下都要竖大拇哥的!”说着,他又对着听香真地竖起了大拇指。
听香得了这番奉承,乐得心花怒放,恭恭敬敬送走了车离赫,又哼着小调儿跑会到林星儿房门前,敲了敲门道:
“少小姐,刚刚车离赫老管事来过了,他说有事要问问少小姐。”
里边传来林星儿惫懒的声音:“他?他来问什么啊……”
听香便道:“老管事说,你让他照顾的那棵穿心莲有些不妥,问问少小姐你,要不要过去瞧瞧,要是去的话,就得趁早。”
“什么啊,不就是个穿心莲吗……哎?我什么时候让他照顾过什么穿心莲……呀!”林星儿自言自语着,忽然心头一跳,手里的笔便滑落下去,墨汁将纸面浸染了一大片也浑然不觉。
穿心莲,不就是一见喜吗?一见喜……托老车离赫照顾的一见喜,难道是……他?
林星儿猛地拉开门,背倚着门而坐的听香便翻滚着跌到了屋里来。
“哎呀,我的头发……”听香坐了起来,很是心疼地摸着自己的发髻。
“正好,你对花花草草的也没兴趣,你就在这里梳理你的头发,换换衣衫吧,我去看看那棵穿心莲了!”
说罢,也不管听香是什么反应,林星儿便大踏步地走了。
听香丝毫也没有疑心什么,只是赶紧去找铜镜,看看自己发髻的受损程度究竟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