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比一场,陆老先生难道就有把握赢我么?”萧艺的问话底气十足,只因亲眼见过了陆羽当面煎茶,他深知这位茶道老祖宗在水准上是无法超越后世徒子徒孙的。
陆羽脸上表情微微一滞,扭头扫了一眼萧艺写在墙上的诗,回头道:“那就不比烹茶,我们就来比写茶诗!”
写诗?
萧艺心里苦笑。他刚才临时起兴写了那首奉劝老陆的五绝诗,本以为能让这老头能幡然醒悟,却想不到,这老滑头看出来自己诗才平平,想在这上头赢回来……这老头倒真不是个省油的灯!
不等萧艺答应,陆羽便已经兴冲冲地来到书案前,把自己的文稿小心地收好,又开始磨墨,一边磨一边道:“就在这里,轮流写,一人一首,可以用宿构旧作!”
哟呵!哥们儿这边还没答应呢,您就把规则都制定了……允许用宿构旧作?好“大方”的规矩啊,这不是摆明了你这个年纪一大把的老苍头占尽便宜么?
萧艺心中又笑又怒,对这个老顽固,当真是没言语了。不过对这私下的第二场比试,他却也不惧,只有一件事让他有所顾虑……
“老前辈你要比也行,不过规矩得变一变。”
“哦?”陆羽抬起头来,手上继续磨墨,“如何变法,你说!”
“老前辈你在纸上书写,我便用炭条写在墙上,咱们谁也不耽搁,就以一炷香为限,一炷香后,就看谁写得多,谁的诗句更妙!”
陆羽闻言便是哈哈一笑,仿佛萧艺所说的正中他下怀一般:“好!就依你!”
原来这陆老头心里琢磨着,自己钻研了一辈子的茶,也写了一辈子的诗,那些未成篇章的偶得之句更是不知凡几,只要允许用旧作、宿构之句,那他自然稳操胜券。
萧艺心里暗笑,待陆羽磨好墨,润了润笔,在一张废稿上试写了几笔后,便恭恭敬敬地揖礼:“老前辈若是妥当了,那这就开始吧?”
“后生只管动笔!”陆羽端坐不动,好像故意要让萧艺一个先手。
萧艺拿起炭条,略略思忖,便走到写有刚才那首劝诫诗的墙边,抬手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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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昏然人欲眠,清茶一口正香甜。
茶余或可添诗兴,好向君前唱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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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相传由明代四大才子“唐祝文周”共写的联句诗,也是萧艺第一首想起来的茶诗,虽然不算上乘,但内容却切合眼前实际,此时借用来真是再妙不过。想他陆老头如果用旧作的话,只怕也没有这么应景的吧?
果然,萧艺一回头,便见到陆羽眯着眼,低声吟诵起自己这开篇的第一首,脸上的表情更是越来越凝重。随后,他便开始低头沉吟,一副搜肠刮肚的苦吟模样。
斗诗就是如此,除了诗句意境优劣外,是否应景也极为重要,此诗一出,果然逼得陆羽不得不重新审视眼前的形势,迫得他不得不开始即兴创作了。
萧艺深知陆羽一声除了钻研茶道外,于诗文上也极有热情,不能给他太安逸的心境来发挥,于是便故意用力一拍巴掌,笑道:“晚辈又得了一首!”
陆羽很是厌恶地抬起头来,虽然气愤,却也极为好奇,伸长了脖子,只想要一睹萧艺片刻之间又“得”的新作,只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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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茗一盏百事空,
六旬光阴尽倥侗。
今日额旁皆白发,
茶烟轻扬落花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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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艺借用了同样爱茶的杜牧杜樊川那首脍炙人口的《题禅院》,原诗——“觥船一棹百分空,十载青春不负公。今日鬃丝禅榻畔,茶烟轻扬落花风。”本为诗人感慨之意,被萧艺化用其意境,平仄依旧工整,但内容字字句句却是挖苦陆老头今日之败的凄凉,可谓“用心险恶”了。
看清了萧艺这第二首之后,陆羽涨紫了一张老脸,心中既恨且惊。他对萧艺这黄口小儿挖苦自己的态度实在是恨得咬牙切齿,可看他这两首诗,非但水准不低,而且应景应时,只怕不是旧作,那么此子的诗才恐怕……陆老头有些不敢往下想。
萧艺趁热打铁,又是巴掌一拍,头一点:“又有了!”
手中炭条翻飞,便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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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城一绿茶树新,
绿茶树新自爱人。
人爱自新树茶绿,
新树茶绿一城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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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羽初见此诗,脸上神情骤然舒缓,只觉得此诗用字平平,也无甚意境,实在难登大雅。然而一个念头忽然窜上来,当他仔细再审读几遍后,却不由得大汗涔涔。
为什么?
这四句诗里,第一句、第三句的后四字便是第二句、第四句的前四字,同时,将前两句从尾到头反过来便成了后两句,这样半篇从头到尾,又半篇从尾到头的,翻转回复,整首诗从首字念到末字,与从末字念到首字是同一结果,乃是回文诗中技巧要求极高的“本篇回文”。
“难道说,此子的诗文已有如此工巧境界?”
陆羽心中震骇莫名。这首诗并不即景,十有八九是旧作,然而以萧艺现在的年纪,就算是旧作,又能旧到哪里去?而且这旧作越“旧”,就越说明他天资过人。
眼见陆羽瞠目结舌,萧艺笑而不语,默默走到一旁,再次抬手写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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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
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
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
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
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蓬莱山,在何处?
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
山上群仙司下土,地位清高隔风雨。
安知百万亿苍生,不知茶中真味徒受苦!
便为黎庶问先生,可为苍生传此茶道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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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便是卢照邻后人,唐代著名茶人、诗人卢仝的《七碗诗》,只是被萧艺篡改了最后几句。卢仝凭此诗而被称为仅次于茶圣陆羽的茶中“亚圣”,便可知此诗对于真正懂茶又懂诗的人而言会具有怎样的冲击力。
卢仝这种独特的、挥洒自如的诗体被后人称作“卢仝体”,完全不拘于平仄、字数、对仗等框架,俨然就是唐时的“梨花体”。然而正是这种自由诗体中的巅峰之作《七碗诗》,被后世公认为当代唯一能与陆羽《茶经》齐名的文字作品。
如果说刚才一首回文诗足见萧艺“诗才”的工巧,那么这一首返璞归真的诗作就显得大巧不工,浑然天成了。
以“亚圣”对“圣人”,原本并无胜算,然而凝聚了这位“亚圣”毕生功力的《七碗诗》,却足够让茶圣陆羽自叹弗如。这就好比搏击时用肘,将百斤之力施于肘尖一点,威力远比二百斤力量的一拳要来得大——物理学上解释为压强与压力的关系。
陆羽被萧艺这仿佛一肘之力击中心窝,久久呆滞不语,就连呼吸都好像忘记了。
“百万亿苍生,不知茶中真味”、“可为苍生传此茶道”……诗句中萧艺以莫大的胸怀,代天下苍生诘问于他,又怎能让这位爱茶重于惜命的老人不感到字字都如千钧重?
“这后生,怎么会有如此的胸襟与气魄,竟把推行茶道看作是以天下苍生为念一般的重要……他小小年纪,茶艺精湛,诗才更胜我这老朽,难道,他真地是上苍派下人间来推行茶道的茶神?”
古人迷信,遇不解之事喜欢用神怪来附会,陆羽也不能免俗。因此,这番念头一冒出来,便被他视作真相了。
想想也是,如果不是天上神仙星宿下凡,又怎么会有一个十六岁少年如此懂茶,又能写出这样惊人的茶诗?
想透了这些,陆羽再一次毫无征兆地站了起来,又吓了萧艺一跳。不等萧艺看清他的神情,他竟然噗通一声纳头拜倒:
“老朽……不,下民愚钝,虚度几十载,自诩爱茶,妄言茶道,却不知茶道非我一人之道,今得茶神点化,如震聋发聩,醍醐灌顶,下民从今往后愿为上神驱策左右,决不敢悔!”
萧艺起先还是一头雾水,待听到什么茶神点化,醍醐灌顶,于是也就明白了过来——这老头是被自己彻底吓住了,都已经拿自己往神仙上靠了。不由得又是好笑,又有几分得意。
他原本也就指望能用几首或抄或改的诗镇住这老头,让他知难而退,最好是能彻底反省一番也就足够了。谁料,这老头自己心思活泛,竟然想到了神仙之说。
不过事到如今,将错就错岂不更妙?
萧艺立刻便收敛起笑容,两手背在身后,装模作样地踱步走到陆羽身边,轻声说道:
“陆老请起……今日之事,只能你我知道,断不可有第三人知晓!”
陆羽心中一懔,恍然点头,又拜了一拜,这才缓缓起身。
如果按正常的历史轨迹,陆羽前半生际遇不顺,后半生便视功名利禄如草芥,没有谁是可以令他甘心跪拜的。然而这个错位历史中的陆羽,纵然才华没有被扭曲的历史所掩盖,但身在大周朝治下,他的骨气却不如另一时空下的陆羽来得坚毅,也更容易相信了神仙之说。
萧艺心中不免感慨了一番,随后又携陆羽一起在矮榻上坐下,对他论述起一番推广茶道乃是造福苍生的大道理来。
陆羽听得时而点头,时而面露讶色,时而赞叹不已。
他却哪里知道,此时萧艺的心里却是在为自己勾勒一幅这样的图景——
一代茶圣陆羽陆大宗师带着他的《茶经》云游四方,推行茶道,而随着他的步伐所至,被打上了萧氏烙印的茶末、茶叶将遍布海内,享誉九州,于是金银财帛就像潮水一般涌来,绝色美女就像花海一样环绕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