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璃年纪不大，平时也不喜欢喝那种加盐加醋加各种东西，被叫做“茶”的饮料，所以对此了解不多，她见下人踌躇，还以为是他们不肯满足萧艺的要求，便斥喝道：“贵客说要茶叶末，你们听不懂吗？”
这一来，几个下人不敢再犹豫，转身就要去拿茶叶，可萧艺又在后边高喊：“且慢！”
几个仆役奴婢们恨死这家伙了，脸上却也只能摆出一副恭敬的样子来，等候萧公子发话。
萧艺嘿嘿一笑，又掰着指头一边数一边道：“我还要几样东西……”他依次要了煮食用的火炉、烤肉用的炙炉，以及竹筷、釜鼎、长勺、汤匙、瓷盏、茶碗、茶杯、棉垫并炭薪、蒲扇等物。
见萧艺要的东西多，几个下人小声商量了一下，便向宇文璃告了罪，一起去搬东西了。他们虽然不知道这位姓羽的姑娘和自家夫人是什么关系，但夫人对于这位羽姑娘的尊敬，他们是实实在在看在眼里的，所以对这个小姑娘交代下来的事自然不敢怠慢。
待那些下人暂时离去，宇文璃这才拉住萧艺问道：“你刚才要了那些东西，又要茶叶末，是要煮茶吗？”
萧艺点头：“羽姑娘果然冰雪聪明。”心里却想：这要是都看不出来，那准是近亲繁殖的成果。
宇文璃低眉想了想，不解地道：“可是煮茶不是用团茶最好吗？”
萧艺笑了笑，居然伸出手去摸了摸宇文璃的头（当然摸到的只是发髻），并神秘兮兮地道：“一会你就知道了。”
宇文璃一下子屏住了呼吸，刚刚平复的一颗小心肝又噗通噗通狂跳起来，心中大呼：“这是怎么了，我这是怎么了？他……他居然摸我？可是……可是我为什么没有像以前兄长和姐姐们摸我的时候一样把他的手打掉，再狠狠地扭他的胳膊呢……”
萧艺却好像压根没注意到宇文璃脸上的异状，转脸望向满池荷花，用他那惫懒的腔调吟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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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台映碧波，锦鲤闹新荷。
小聚嬉凉院，何风抚绛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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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萧艺不太高明的吟诵技巧为宇文璃理解诗句带来了少许困难，但从小在宫廷里受到大周朝最好的教育，熟读诗书，有一堆满腹经纶的太傅们教导，反复琢磨几遍后，她便把这一首五绝一字不落地品读了出来。
可是这一读，却让她心头又是一跳。
前两句倒也寻常，唯有一个“闹”字用得算是跳脱灵动，第三句起头“小聚”二字，说的算是眼前情景，也还罢了，可后面一个“嬉”字，未免就有些轻浮了，最后一句“何风抚绛罗”，就让人不能不往深处想了。
绛罗者，绛色之罗，可指女子衣物，自然也可代指女子。乍看下好像说的只是风吹女子罗衣，可宇文璃低头一瞧，自己明明一身劲装，何来罗衣之说？那这绛罗分明指的是她这个人了。
这样一来，“抚”绛罗不就是“抚”的她宇文璃？再联想到萧艺吟这首诗之前刚刚有过一个让她面红心跳的动作——轻抚她的发髻，这么前后一联想……乖乖不得了！
这是在调情啊！
萧艺侧看着另一方的荷花，用眼角余光观察着宇文璃的神情举止，她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自然也就全都落入他眼中。
这，就是他想要的效果！
抄诗？No！萧艺虽然丧失掉了穿越前最后几年的记忆，但却没有丢掉高中到大学那几年写歪诗调戏班花，写情诗赠心仪妹子的本事。只不过，在以前的环境里，他那点搜肠刮肚写出来貌似诗的东西足可以虏获美人芳心，而今在这个诗文不过是每个读书人都会玩的文字游戏的时代，他的这点所谓诗才实在不值一提。
可就偏巧了，他以前追一个有点文青的大学女同学时，就写过一首类似的午后咏荷绝句，今天赶上时间、地点、季节都合适，他临时改动改动，居然就凑成了这么一首，居然挺应景，而且还极工整，手气不赖！至于诗里似有还无的那一点暧昧味道，那不就是萧艺从前自以为傲的一点能耐么？
真可谓天时、地利、人和兼备，幸甚，幸那个肾啊！
宇文璃长这么大以来，都没遇到过这么羞人的时候，一个刚刚相识的男子竟敢当面以手抚她的发髻，还敢就此事吟诗加以调笑，这要搁在京城里头，都可以把人拿下，直接丢进大牢了。可不知为什么，她很想发作，拿出她平时的作风，可就是发作不起来。
正当宇文璃坐也不是，立也不是，转身走掉也不是的时候，园子门外响起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器皿碰撞的一路叮叮当当的脆响。
“哟，手脚还真麻利，这就来了！”萧艺转过身来，拊掌一笑。此时只恨手里没有一把公子哥装十三专用的折扇，否则折扇这么一开，配合着转身的力度与角度，那简直帅到掉渣。
仆人们不用吩咐，便自觉地帮萧艺架好炉子，生上火，又在釜中烧起热水来。
萧艺苦笑着，走过去问道：“釜里的可是井水？”
一个年长些的仆人道：“正是。”
萧艺摇摇头：“把水倒掉，把釜给我。”
仆人满脸疑惑，转眼去看真正的贵客宇文璃，却只见到小姑娘的一个背影——她此刻脸红得胜过池中荷花，哪敢让下人看到她的窘样。
见宇文璃也不发话，仆人只好听命行事，倒掉水，又把那只雕饰精致的红泥釜递给了萧艺。
萧艺拿着釜，又取了勺子，便走向园子一角，那里有一眼活泉水。
“这个徐宁倒是很会享受，居然从附近山上引活水下来……”
这眼泉虽然是人工的，但泉水却是真真正正的山涧清泉。
萧艺一边用釜接着泉水，一边回头道：“品茗用水，以活水为宜，山泉水为佳，江河水次之，井水为死水，乃是最下乘！”心里又补了句：后世有种叫“自来水”的，那是下下乘！
几个仆役丫鬟满是惊讶，面面相觑：不就是煮个茶么，用什么水不都一样？还有这种讲究？没听说过！
萧艺虽然是回头对着园子里所有人说这番话的，但说话时却是一直望着宇文璃。宇文璃还在生气，可是偶然的一瞥，便总是看到那道烦人的目光正灼灼地望着自己，叫她脸上一阵阵的发烫，心里便念叨着：“什么活水死水的，我倒要看看你煮的茶有什么特别的！你这故弄玄虚的一套，本……姑娘才不吃！”
话虽如此，但听萧艺言之凿凿，宇文璃心里未免也有些好奇，于是当萧艺取好大半釜水回来后，她便时不时地朝那边望上一眼。
炭炉的炉火此时已经相当旺盛，不过萧艺却调整了下炉下的风口，待火势稍弱，这才把釜置于炉上开始烧水。
他一面摇着蒲扇扇风，并观察着炭炉中的火势，一面留意着仆人和宇文璃的反应。不过到目前为止，因为他的做法与这些人所熟知的煮茶方式并无本质区别，所以大家好奇归好奇，且也没有流露出太多期待的意思。
片刻后，火势眼看渐小，萧艺便指挥一名仆人往炉中添炭。那仆人在萧艺指挥下，先把大块的木炭捣碎，然后一小块一小块地往炭炉里加炭，实在是有些恼火。
萧艺仆人的抱怨神色熟视无睹，依旧关注着炭火和釜中的水。
一旁的宇文璃这会大概是心情再度平复了下来，对萧艺煮茶的观察这才渐渐认真起来。她虽然不懂茶，但身为帝姬，没吃过猪肉还能没见过猪跑？她也是听说过，煮茶对水的火候温度挺有讲究，看起来，这个萧艺倒像是个懂茶的。
又过得一阵，釜中水温渐烫，隐隐然有要沸腾的趋势，萧艺又吩咐那仆人再添了一次炭火。很快，釜中汩汩作响，一颗颗鱼目般的气泡升腾而起，在水面爆开，释放出蒸蒸热气。
萧艺扭头对宇文璃道：“这是水之初沸，尚不可用。”
随即，萧艺便拿把瓷盏放到了炙炉上烘烤起来。
又过片刻，水中气泡更盛，贴着釜壁处更有成串的水泡源源不断地上涌。萧艺再次回头道：“水已二沸！”
说罢，他便用一对长竹筷小心翼翼地取下炙炉上的瓷盏，放在一只棉垫上，又将茶叶末撒在瓷盏里，并用汤匙舀了少许水放入瓷盏，并轻轻搅拌。由于茶多水少，便形成了如米粥一般的糊状“茶粥”。
其实若要以点茶手法烹茶，是不该用茶叶的，而应该用磨制之后的茶粉。但大周茶道不昌，萧艺至今还没见过磨好的茶粉，而周人所说的“茶末”并非指茶粉，而是指那些制作团茶的过程中散落的茶叶末。只不过，以现时的条件，有这些茶叶末倒也能基本达到效果。
这一道工序，却是大出众仆和宇文璃的意料。
所谓煮茶，当然是在水沸以后，把茶放进水里，那才称得上“煮”，可是萧艺这么做，仅仅是用了一点点滚水弄出了这么小半盏糊糊？这是哪国的煮茶？
众人还在疑惑间，那釜中水已经滚沸，翻腾不息，鼓浪不止，后世的物理学将这种温度的水定义为一百摄氏度（当然前提是1个标准大气压，此处不多纠结，物理帝们饶恕则个），并称这种状态为“沸腾”。
萧艺便自言自语道：“水已三沸，好茶即刻就到！”
说罢，他将瓷盏中的“茶粥”倒入敞口的茶碗，又用勺子将沸水迅速舀入茶碗中。茶碗中的水很快过半。
萧艺却眉头一皱：“勺子太小，器具都不合用，后面舀的水稍稍有点沸过头了……”
当即便有几个仆人咋舌：乖乖老天爷，水多烧了那么一小会儿就算过头了？这是煮茶，还是女人抹腮红啊？
此时，宇文璃早已经按捺不住好奇，也凑近到跟前来观摩萧艺这古怪的煮茶法，见萧艺对水沸的时机也如此斤斤计较，便更加认定，他是真正懂茶道的——虽然她自己基本上是不懂的。
用后世一句调侃的话来说就是：虽然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但是看上去好厉害的样子。
萧艺小心翼翼地轻轻搅动着茶汤，见到汤面上浮动的少数杂质，不禁皱眉。这大周朝的制茶实在是有些粗糙了，比起历史上的中唐都远远不如，茶末里杂质太多，大小粗细更是参差不齐。
无奈，他也只好用汤匙将一些较为扎眼的杂质舀了出去，再将已经准备就绪的热水，逐一分入三只茶杯中。
他一边缓缓倒水，一边用干净的竹筷在茶汤上细细拨弄起来，再将茶杯恭恭敬敬地献于宇文璃：“宇文姑娘，在下为你精心烹制的这杯清茶，还请鉴赏。”
他并没有请对方品茶，而是特意用上“鉴赏”二字。宇文璃也听得奇怪：吃个茶而已，算哪门子的鉴赏？无非就是评价个好吃不好吃呗？不过，当她接过茶杯，低头看向杯中物时，却惊得“呀”地一声叫喊了出来。
只见那些细碎的茶叶末，竟然整整齐齐地在茶汤表面摆出了一个隶书的“璃”字，虽不够工巧，却也有七八分像，仿佛开蒙的学童初学写字时的状态。而在这个“璃”字周围，则有一圈细小的茶水泡沫环绕，仿佛是众星捧月一般捧着这个“璃”字！
虽然因为器皿太过原始——基本都是厨房里常见的烹饪用具，并无真正的茶具，尤其没有最后布茶时击拂起沫所用的茶筅，而且茶叶末也是做茶饼剩下的“边角料”，是真正的碎“末”，而非茶粉，所以茶色品相不佳，且只能用筷子拨弄茶末来拼凑出字形，比起用茶筅击拂后直接成形成画，真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但这一切看在宇文璃眼中，却可称惊世骇俗。
“原来，茶还可以这样煮法，能变出这么多花样！”
宇文璃半天张着嘴，就那么呆呆地看着手中茶杯里的茶。
萧艺自己也端起一杯茶来，用汤匙在杯缘上轻轻一磕，发出“叮”的一声，清越悠远，见宇文璃醒过神来望向自己，便催促她道：“趁着茶水还热，看看这什么都不往里边加的清茶，比起你在……呃，家里喝过的茶，有什么不同。”
宇文璃双手捧着茶杯，像是捧着个怕摔碎的瓷娃娃般小心，懵懵懂懂点头“噢”了一声，端起杯子来就要喝。
萧艺赶紧又道：“小心点，还很烫，一点点慢慢品。”
宇文璃俏脸微微一红，这次只是点了点头，便埋下头去，檀口微微张合，轻轻吹着杯中的热茶，小心翼翼地试着水温，觉得茶水不再那么烫了，这才抿了极小了一口。
萧艺很享受地看着她品尝自己在大周朝第一次煮茶的成果，见到这个大大咧咧的姑娘忽然变作小女儿，如此秀气地品茶，心中忽然对老祖宗创下的这深不可测的茶道充满了敬意：茶水之道，能令人悠然忘怀，涤荡心境，再怎么活泼的人在这样一杯茶面前，都会变得内敛含蓄。小小一杯茶，果然当得起“涤烦子”这个美名！
见宇文璃已经连续抿了好几口茶，又缓缓放下茶杯，闭起眼来，似在回味，萧艺便更加专注地望着她，看她反应。
良久，宇文璃才重新睁开眼，带着一丝疑惑，望着杯中茶，说道：“这没有加盐加姜，没有佐料的茶，初尝起来有点怪，有那么点苦，如同药味，可是茶水在口舌间多停留一会儿，又觉得渐渐苦尽甘来，别有一番滋味，真地是十分特别！”
萧艺似乎对这样的评价还不够满足，又追问道：“那，羽姑娘对这样的清茶，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呢？”
萧艺带着满腔热情，仿佛不是在问茶，而是问一个小美女对自己究竟喜欢不喜欢。
宇文璃又喝了一口，回味了一番滋味，再次放下茶杯后道：“当然是喜欢的。”
萧艺摇着手里灰不溜秋的蒲扇，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摸着自己光溜溜的下巴道：“羽姑娘也欣赏我的茶，那就说明，我这种煮茶的法子是没有错了！”
“对了。”宇文璃这才省悟过来，“你这种煮茶的法子，到底叫什么？看你的意思，好像得有专门的器具配合才好？那你又是从哪里学来的呢？”
萧艺又是蒲扇轻摇，做足了姿态，这才缓缓道：“我这套煮法，叫做‘点茶法’，不过我刚才只是用这些烹煮食物的器具勉强为之，算不上真正的‘点茶’。这套手法，是我幼年时在西域，从一位往来于大食和大周之间的茶商那里习得的。”
他这么一说，宇文璃更是眼前一亮：“你以前还去过西域？”
萧艺抬头看了看天色，心知自己这顿午餐还得继续拖延了，虽然有些叫苦，不过想到距离自己心中的那个目标又近了一步，也便振奋了起来。
只要能蒙住眼前这个小萝莉，自己想推行新的饮茶法并从中牟利，必定会顺利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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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说明：
章节中萧艺吟诵的那首诗，原本真是打算抄一首唐宋的名家作品算了，反正咱是架空，可是要表现出萧艺的诗才并不很高，但诗句内容又贴切，还要带点轻浮，要有点暧昧，那就有点难办了，毕竟流传至今的都是些名篇啊……
好吧，其实是诗到抄时方恨少，平时读的诗少，真不知道有什么合适的可以借用，于是只好自己憋了。
多索罗几句~~其实穿越者吟诵名篇，表现才情，在特殊的场合下或许可行，但长期靠抄诗出名是不可能的，只要行个酒令，写几个联句（就是若干个人接力，并非写对联），立刻就要露马脚的，以前的好诗被认为是宿构的那倒还好，只怕多数会被人当成是买诗的文坛败类。我不打算让萧艺过分展现他的诗才，但我也会尽量让他以一个合适的姿态站在大周朝文人士子（士女）们面前，偶尔也小露一下身手的，只是不会有太多名作。当然，本来我就没打算让萧艺做个文豪。至于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日后自会见分晓！（呃，如果大家喜欢“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这种风格的打油诗，我也会认真考虑让萧艺模仿模仿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