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艺从角门进了林府,溜回自己住的小院匆匆洗浴了一番,换上了干净的衣衫,便又急急出门。
他先去了趟县府衙门,说是在城外遇到了手刃强贼黎道洪并因此负伤的英雄,请衙门的差役们速去救助。说这些话的时候,他有意拔高了嗓门,不仅小半个衙门的人都听见了,附近路过的百姓也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这么做,是防止有些心术不正的衙役可能见财起意,杀了那名闲汉抢了黎道洪首级去领赏。虽然这有点以小人之心度人的意思,但防人之心不可无。
不过这样一来,不论衙役还是外面的百姓,顿时便雀跃起来,一大帮人欢呼着,闹哄哄地嚷着去城外迎接大英雄入城了,倒是把萧艺这个报信人给挤到了一边。
萧艺笑着目送迎接“英雄”的人群远去,这才转而去了城南。虽然他也怕那些齐乐园的人又来惹事,不过想了想,他还是得去一趟茶庄,看看林钊有没有安然回来。
萧艺带着一身的疲惫进了茶庄,余福见新来的萧管事回来了,脸上却是一副古怪神情。萧艺也没理他,径自走向后院,一直来到账房门外。
房门紧闭,就听里边两个声音正在争吵。
“……你懂什么?!拿钱赎你?我哪来那么多钱?我只是区区一个管事,又不是家大业大的,你让我上哪弄那么些钱?”这是林德厚的声音
“那你也不报官,或者喊人来救我?”这是林钊。他的耳力可没有萧艺那么好,他的叔父独自前来与绑匪谈判的时候,他并没有听到,大概因此便误会,以为叔父不在乎他的死活了。
“报官或者带人来硬闯,那是害了你,你到底懂不懂!”对这个侄子,林德厚很是无奈。
“对,对,我不懂,我什么都不懂!我只懂得,有的人怕死,又舍不得钱,不肯救我,但有的人宁可去引开绑匪,让我趁机逃脱!”
萧艺听得暗暗吃惊,却也有些惭愧。他可没有林钊以为的那么伟大,什么引开绑匪之类的,那不过是林钊的推理和想象,萧艺只是做了他自己觉得有必要做的,根本不曾去考虑林钊的安危。好在,最后的结果还不错。
里边叔侄二人越吵越凶,场面已经有些失控。最后,只听砰砰的几声响,然后便看到林德厚气鼓鼓地从里边出来,经过萧艺身边的时候也只是顺便瞟了一眼,一声不吭地便离开了。
萧艺耸耸肩,摇头笑了笑,迈步走进了账房。
林钊还在收拾被他砸烂的茶杯,见到萧艺,登时喜不自禁:“萧……萧兄!你没事了?平安回来了?太好了!老天有眼,萧兄平安回来了!”
萧艺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成了这个败家子的兄长,不过,被人尊重,身份升格总不是坏事,再加上他也认为自己是有这个资格的,于是也就坦然受之。
“林兄……”
“错了错了!”林钊连忙摆手,“我是彻底服了你了,以后,你是兄,我是弟,萧兄千万别再叫错了!”
“林贤弟。”萧艺从善如流,“你何时回来的?路上没遇到什么麻烦吧?”
林钊拍了拍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没有,我好着呢,刚刚我叔父还请我大吃了一顿压惊呢。”
“那就好。”见林钊如此,萧艺也彻底放心了。
“不过,萧兄。”林钊打量了一番萧艺身上那件轻薄得有些露肉,稍显招摇的对襟外衫——那正是他在虎豹楼的时候换上的,来林府的时候穿的,“你这身打扮……呃,未免有些不雅吧?”
废话!那是虎豹楼的老鸨想把萧艺洗白白了送去接客的时候穿的衣服,能不性感吗?不过一时之间,萧艺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只好含糊其辞地说是为了凉快。
林钊却一拍大腿:“萧兄哇!要穿得凉快还不简单?走,你随我来!”
说罢,他拉着萧艺便往外走。
“林……贤弟,你这是要去哪?”萧艺一头雾水。
林钊神秘兮兮地回头道:“你信得过兄弟,就只管来,保管你不吃亏!”
萧艺当然不觉得自己会吃这蠢货的亏,于是挣脱开以后,倒也大大方方跟着林钊走。
二人出了铺子一路向西。路上,林钊问起萧艺如何摆脱绑匪追捕脱身的,萧艺便拿出了他打了好几遍腹稿的一套说辞,说是自己得知那个巨汉便是官府悬赏五百贯通缉的恶盗黎道洪,于是逃跑途中策反其他几个本地的绑匪去围攻黎道洪,自己则趁机逃了回来。
萧艺描绘得有声有色,事无巨细,哪由得林钊不信?林钊听得连连拍手叫好,他对萧艺的钦佩也越发深厚起来。
两人进了一间成衣铺子,林钊直接叫过店里的伙计道:“来,给这位萧先生量体裁衣,做件合身的提花布衫子,除了要舒适,要方便,还得要穿着凉快!钱么,待我立个字据,随时去我铺子里拿便是!”
萧艺不由暗暗摇头:这个败家子,看来平时就这么乱掰惯了的,真当他自己是富二代了。
不过那店伙计认得林钊,知道他是个什么货色,一面喊来里间的一个小学徒过来招呼萧艺去量身,一面引林钊到柜台前写下字据。
招呼萧艺的学徒是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梳着双丫髻,一身素色衣裳,腰间点缀着一条红缎带,显得既干净又灵动。把萧艺带到里间,小姑娘便忽闪着一对乌亮的眼睛,绕着圈打量起萧艺来,又不时地拿手隔空比划着。或许是女孩子发育得早,小姑娘看着稚嫩,个头却比萧艺矮不了太多。
也就是两口茶的工夫,小姑娘便乐呵呵地一拍手:“好了!”说完,也不管萧艺,便转身去裁剪布料去了。
萧艺有些疑惑地看了一阵,忍不住开口问道:“姑娘,你不给我量身么?”
小女孩扭过头来:“不是已经量过了吗?”
“啊?刚刚那样……就算量好了?”萧艺吃惊不小。
小姑娘抿了抿嘴,又跑到门口,掀起帘子朝外间看了看,回转身来,食指竖到嘴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道:“客官你别急,待奴奴做好了衣裳你穿穿看再说好吗?量身的事,你不要告诉外面的大郎,他知道了,又要怪奴奴偷懒了。”
萧艺很配合地点头笑了笑,道:“小妹妹你放心,我什么都不说。再说了,只要衣服合身,你喜欢怎么量身就怎么量呗。”
小姑娘眼里满是感激,福了一礼,又跑到台案边忙着裁衣去了。
萧艺见一旁有张胡凳,便坐了上去,百无聊赖地看着小姑娘忙活。
说起来,古人真是可怜,十来岁就要出来学谋生。至于这冷不丁冒出来的大周朝,宫廷里、朝堂上女子当家作主,民间亦然,但这也使得从前可以足不出户在家享福的女子们不得不学会自力更生,甚至有些人将来招赘了夫婿,还得反过头来养活家里的男人。
男女尊卑地位,究竟怎么个高低法,才最合理,最让人觉得安逸,即便后世文明社会都未有定论。不过,这些从小就坚强自立的女子,必定比从前抱着“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陈腐观念,浑浑噩噩过一生的女子要幸福就是了。
想着想着,萧艺就有些出神,直到一声“大哥哥”把他从思绪中唤醒了回来。
小姑娘两手提着一件比她身子短不了太多的对襟外衫,抖了抖,笑道:“大哥哥,你的衣服裁好了,来让奴奴给你穿上吧?”
萧艺愣愣地站起身,又像个木偶一样,被小姑娘拉到屋子中间站好,听从她指挥,伸手,挺腰,抬头,直到那件外衫十分贴切地穿到了身上,他这才反应过来:“这……就好了?”
小姑娘点点头,又指着旁边一面一人多高的大铜镜道:“好了,大哥哥,你照照镜子瞧瞧吧,看看有哪里不舒适的,奴奴这就给你改。”
铜镜光可鉴人,虽然照得人有些变形,但至少还是看得出个大概。萧艺站在镜子前,慢慢转了一圈,一体而裁的一件直裾长衫,米色底子的提花布,不单合身透气,穿在身上,上上下下还散发着一股书卷气。
可是,这个小妹妹前前后后才用了多大点工夫啊?对于萧艺来说,这简直可称神乎其技。而且听她这意思,只怕她的师傅还不知道她的手艺已经精湛如此。
想了想,萧艺又问小姑娘:“小妹妹,你这手艺,都是你师傅教的吗?”
小姑娘先点了点头,随后又摇头,嚅嚅地道:“师傅教会了奴奴怎么量身、裁衣,不过,奴奴觉得师傅的法子有些慢,客人多的时候忙不过来,所以奴奴就常常自作主张,想着法子,怎么能更快一些,就怎么做了。”
萧艺倒吸了一口气:这,这是真正的天才啊!
看来古人奇技种种,远非后人可窥,难得有穿越的机会,今后还要多见见世面才好。萧艺很快想到,自己既然决心要有番作为,挣一个吃喝玩乐样样齐全的锦绣人生,那么这衣着打扮就绝不可少,这女孩小小年纪就有如此本领,将来成就只怕不可估量。这样的天才,如果今后能笼络在自己身边,那可就赚大了!当然,眼下说这些还为时尚早,倒是和小姑娘先混个脸熟,以后有机会再来,慢慢熟络起来也不迟。
又和小姑娘闲聊了一阵,得知小姑娘的名字叫做芸娘,萧艺便走出了里间。林钊一见他出来,便凑了上来,前前后后一打量,摸着腮下的短须笑道:“嗯,这一打扮,萧兄果然是相貌堂堂,仪表不凡!”
萧艺谦逊地笑了笑,把包着自己的旧衣的包裹夹在腋下,和林钊有说有笑地走出了店铺。林钊看了看天色,便直言自己还要回茶庄看铺子,不能久陪,萧艺也就与他道了别,目送他匆匆远去。
萧艺累了一天,也巴不得早点回去歇着。临走前,没忘记抬头看了一眼那间铺子的招牌:赵记成衣铺。
和林家的茶庄一样,毫无创意的名字。
暗暗记下了赵记成衣铺的招牌和位置,萧艺便匆匆离去。
此时,赵记成衣铺的对面,一个头戴竹斗笠,在角落里矗立良久的身影便迅速闪入了往来的人群中。而在街角,则有两个青皮望着萧艺的背影,正交头接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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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玉兔挂梢的时候,少小姐林星儿房中灯火犹亮。
屋内,林星儿有些懒散地趴在书案上,虚虚地提笔,在面前一张纸上涂写着。案上的一张法帖都快被她的袖子给拂到地上了,她也熟视无睹。
她涂写的那张纸上,层层叠叠,纵横交错,差不多有一百多个字,然而看其内容,却是翻来覆去的两个字:“妖孽”。
忽然觉得手臂酸痛,林星儿气馁地将手中的笔随手丢在了桌案上,身子往后仰倒在榻上,眼直直地看着房梁,发出幽幽的一声叹息。
“唉……”
林星儿现在不仅忧虑,而且觉得冤枉。
她没弄清萧艺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却偏偏误会了他,又把他几句玩笑话当了真,以为他真是妖孽幻化为人,混进林府来有所图谋。
白天里她思前想后,觉得自己不应该因为有所顾忌而对这事忍气吞声,于是兴冲冲地跑到祖母面前去告状。林夫人随即问起前因后果,她便把自己此前与萧艺斗酒落败,以及之后试图作弄于他却未得逞的事一并道出。
林夫人表面上看起来体态犹佳,不输少妇,但几十年阅历却是实实在在的,有什么没见过,有什么不明白?她听完林星儿的一番告诉,心里便有了谱,知道是自己的孙女胡闹在先,萧艺才会编了瞎话唬她,于是便把那天晚上萧艺说过些什么一并告诉了她,并罚她闭门思过,抄摹法帖若干。
告状不成反被罚的林星儿就这样待在自己房里写了一天的字,实在是又闷又气。
从小在长辈面前恣意惯了,她倒不把抄写法帖的事太放在心上,大不了可以找丫鬟们来帮手,反正是摹写法帖,最后抄出来的字迹肯定相仿。
可是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后,她反而更加恼恨萧艺一次又一次戏弄她,这叫她如何有心思待在自己的小院里?偏偏祖母发了话,没有得到许可,禁止她迈出院子半步。
一直在屋里伺候的丫鬟听香见少小姐如此闷闷不乐,心里也急得不行,只是自从上回乱出主意,不但没作弄到萧艺,反而“引狼入室”之后,她也就不敢乱动歪脑筋了。更何况,她总觉得,少小姐对那个“妖孽”,似乎不止是警惕和恼恨那么简单,隐隐约约地,好像这里边总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一层意思,不过她也不敢肯定自己的想法是不是对的,而且这种事她更不可能当面去问。
听香转着心思,不禁想到:“少小姐心里有什么想法只怕也不会承认,倒不如,我来寻个机会试探试探那个萧艺,看看这个人究竟如何,万一他秉性不佳,也好叫少小姐有个防备!”
想着想着,她便不由自主地因为自己的好主意而笑出了声来,惹得林星儿回过头来连连给了她好几个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