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队伍就出发，骑兵们都闷头赶路，完全没有原先前往帝都的喜悦，格林顿子爵也是心思重重地坐在前面那辆马车内，昨天的事太让人惶恐，就像一片阴云在他心里挥拂不去。
整个队伍中反而是凯罕心神最镇定，他是被囚禁的犯人，落到这个地步，已经没有更坏的事让他担心。何况他见识过日全食，知道那是什么，虽然昨天发生的日全食有些不同。
日全食时遥远天边那惊天动地的光芒显然不能用天气现象来解释，大暴雨前的电闪雷鸣虽然骇人，但也不是这样的。凯罕想起行吟诗人的咏唱中关于那些传奇英雄的描述，难道是很强大的武者在搏斗……凯罕猜不出那是什么，但有一点能够肯定，日食过后，远处天际的惊人景象应该仍在持续，不过被太阳的光芒掩盖了，看不出来。
两个看管他的士兵正在低声说话，右边的战士高大强壮，可他却是昨天看到日全食时嘶喊声最大的。也许是昨天情绪发泄的太过，他一上午都有些萎靡不振。
“妈的，”小个士兵骂骂咧咧，“牛肉硬的像千年僵尸的皮肉，老子的牙都要被磕掉了。”
“千年僵尸，那应该是僵尸领主了吧，那还不得是它吃你。”那个强壮的大个战士吃过中饭后也多了一些精神。
“军费都被那些大老爷私吞了，只给我们吃这些垃圾，这些贪官污吏都该死，”小个士兵气越说越气，“就该降下天灾，大恶魔从天而降，扒了他们的皮肉，抽取他们的灵魂。”
高个战士被昨天天空的异象吓破胆，心中仍有余悸，蓦地听到小个战士说到天灾，心里一颤，脸上不由露出害怕的表情。
小个士兵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也是吓得一抖，他连忙口中念道：“光辉神在上，光辉神保佑。”
“库瑞波特神保佑，库瑞波特神保佑。”高个士兵也虔诚地祈祷。
塔蒙帝国信仰自由，不禁止任何教派传教，所以各种神灵的信徒都有。像光辉神这样的强大神，在塔蒙帝国的每个城市都有神庙。库瑞波特神是力量和勇气之神，在崇尚强者的塔蒙帝国也有很多信徒。小个战士接连念道数遍后，心神稍微安定，听见高个战士还在祈祷，便打断道：
“光辉神在上，除了唯一的主宰光辉神外，其他神都不值得信仰。”
“库瑞波特神才是真神，光辉神不过是自吹自的伪神。”高个战士反驳。
“库瑞波特神才是邪神，只有光辉神才能拯救……”
“光辉神才是伪神……”
两个人都指责对方信仰的神，吵得激烈，就听旁边一个声音插进来道：
“你们两个信仰自己的神没有关系，但这样诋毁对方的神，就不怕神发怒从天上降下一道闪电劈死你们吗？”
两个人回头，就见那个少城主懒洋洋地靠在车厢边上。凯罕不耐烦听他们毫无营养的争吵，就出口打断。
高个战士一惊，连忙双手合起，口中直念：“库瑞波特神保佑，库瑞波特神保佑……”
小个战士鄙夷地道：“一个傻子懂得什么，我就说库瑞波特是邪神了，他还真能从天扔块石头把我砸死了。”
高个战士嘴唇动了一下，但显然他胆量较小，再让他说光辉神坏话，他却不敢。
“来啊，我说库瑞波特神是邪神，我就站在这儿让他劈。”小个战士更是得意，站在那里昂首挺胸。
“嘭。”一声巨响，从天而降一个东西，砸破马车车顶，正砸在小个战士身上。
小个战士来不及惊呼一声，就倒在地上，他颈部折断，鲜血顺着嘴角往外冒，眼看是活不成了。
凯罕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呆，那个强壮的大个战士更是不济，一跤摔倒地上。
不会吧？那个什么库瑞波特神真的显灵了？凯罕仔细一看，却是一个灰袍老者倒在小个战士身上。凯罕抬头看看车厢顶，那里出现一个大洞，蔚蓝的天空漏了进来。天光照在老者背上，他的灰袍上鲜血淋漓，背上有一道深及骨头的伤口，伤口很长，从右肩直到左边腰际。凯罕怀疑伤口再深一点，这个老者就被分尸两半了。
“库瑞波特神…伟大的库瑞波特神，您、您显灵了！”高个战士跪倒在地上，激动得直哆嗦。
凯罕心里鄙视：胡扯，再伟大的神，也不会拿死人砸人玩。
就在这时，地上那个他认为死的不能再死的灰袍老者轻微地动了一下，他一只干枯的手艰难地，慢慢地往前伸了伸，接着撑在那个倒霉小个战士凹陷进去的胸口上，低垂的脑袋抬了起来。
那是一个苍老而惨白的面孔，满是鲜血，嘴巴张开，露出白牙，脸上竟然带着森然笑意。是的，他在笑。
一声尖利的惨叫蓦地从高个战士嘴里发出来，原来，他想瞻仰从天而降的神物，激动地爬近了几步，却不想一抬头正和老者脸对脸，正好看到那张诡异的面孔。
他受惊过度，惨叫声还没停止，就白眼一翻，昏死过去。
高个战士的叫声老者似乎没有听到，在高个战士发出叫声的同时，他另一只手缓缓伸向已经死亡的小个战士嘴角。
手指碰到小个战士还在流血的嘴角，小个战士的流血就顿时停止……不是停止，他嘴边的血都消失不见了。
凯罕吃惊地看到，与此同时，老者惨白的脸有了些血色，手上的动作也灵活了一些。
不过是数秒的功夫，老者起身站起，凯罕害怕地退到角落，老者却只是冷冷地看他一样眼，转身走向车门。背后那道长长的伤口虽然不见流血，但皮肉翻卷，触目惊心，老者却毫不在意，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相反，他的脸上反而有得意的神色。
“自由了，二十多年了，我终于逃脱出来了。”他嘴中发出压抑的笑声，伸手去开车门。
突然他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身体僵直，眼神也从森冷转为痛楚，但只是一瞬间，他一声低吼，眼神又如同刚才一样凌厉。
他脸色数次变化，神色在痛苦和犹豫之间转变，但只是片刻间他就打定主意，身形顿了一顿，转身走向凯罕，颤抖的手拿出一颗灰蒙蒙的小圆珠，恳求道：“小兄弟，把这个交给……”
他看清凯罕的面孔，不由一愣，凯罕容貌憔悴，脸色蜡黄发黑，看样子身体被负能量侵蚀，活不久了。把这件至关紧要的东西交到一个将死之人的手里，太不可靠，但这时他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
他又是一声痛苦的低吼，额头青筋直跳，身体也像打摆子般抖动。
“咄。”老者咬破舌尖，声音恢复连贯，把小圆珠塞到面色迟疑的凯罕手里，道：“……千万不能让任何人看到这个东西，事成后十万金币酬谢，只要把这、这个东西交到……啊——，他急呼一声，接着就像被一串强大的电流击中，脸上表情从极端痛苦转为麻木，舒缓，放松，直至平静。
人没变，相貌也是原来的相貌，但老者给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了，似乎换了一个人。以前凌厉甚至有些森冷的眼神变得平常，就像在街道、乡村随时可能遇到的那种老头，普通的不能再普通。
这种巨大的反差让凯罕很诧异，但他也知机地把那颗小圆珠收起来。
凯罕只是草草地看了一眼，这个小珠子灰蒙蒙的毫不起眼，但在这种诡异的情况下老者还郑重地把这颗圆珠交给他，那一定是有它特别的地方。再怎么着还有十万金币的酬谢……想到十万金币，凯罕有些激动，但老者怎么没说交到谁手里就突然不说了呢？
凯罕想问老者把小圆珠送到哪里去，但看老者和刚才完全不同的表情让他有些犯嘀咕，就迟疑着没有开口。
马车外响起急促的敲门，却是另一辆马车上的格林顿子爵被巨响惊动。他在外使劲拉门，但车门被砸得变形，一时打不开。凯罕想去开门，但老者挡在前面，他犹豫着该不该上前。
就在这时，车厢里的光线暗了一暗，车厢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身穿紫色法师袍。也不知是因为他站立的位置，还是因为凯罕视线角度的问题，虽然车厢里光线明亮，但法师的面孔凯罕就是看不真切。只能大概地看出这是一个年老的法师。
原本就显得普通的那个灰袍老者更是没有存在感，站在那里如同虚影，或者说……更像是个卑微的仆从。
凯罕这时也顾不得马车外的敲门声，他努力睁大眼睛，想看清法师的模样。恍惚中，法师似乎瞥过来一眼，紧跟着凯罕就觉得耳晕目眩，跌倒在地。他脑袋里晕晕乎乎，目不能视，耳不能听。
法师的声音平和，但却自然透露着一丝威严，“我也没料到你会受这样的重伤，原本想试试林南联盟那个艾蒂华兹的实力，却没想到她受伤之后还有这样的反击力，你不要生我的气。”
沉默片刻，老者暗哑的声音响起：“我死不了，你死之前也不会让我死的。”他的话语平淡，不带丝毫情绪，似乎是在谈论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你一向误解了我。对你们苗泽族和塔蒙国内的其他人一样，我从来都是平等对待。只是各个族群的环境和生活习惯不一样，我也只是在具体的措施上有所不同。把你留在身边，是为你，也是为你的族人好。”
老者不说话，像个仆人似地垂手立在一旁。
紫袍法师似乎也不在意老者是否能听进去他的解释，他呵呵一笑道：
“这次的大好机会不用也就太可惜了，艾蒂华兹之前在和巫妖之主战斗的时候已经受伤。而且，虽然她身为魔导师，在魔法上的造诣已经达到巅峰，但对人性的了解上却是个学徒，料想不到之前共同抵挡亡灵入侵的战友会突然下手。”
灰袍老者却不觉得艾蒂华兹一点提防也没有，只能说他这个名义上的主子，紫袍法师太精于算计，从一开始就布局。
昨天的战斗从日全食还没开始时就发动，参与围剿巫妖之主的有三方：林南联盟的魔导师艾蒂华兹是一方，光辉教的那些家伙是一方，还有就是他们。三方都是这个世界的巅峰高手，对战斗时机的把握都很精准，默契地同时出手。但紫袍法师在发挥正常实力的同时，让灰袍老者保留了一半的实力。
甚至是高高祭台上巫妖之主的恐怖魔法试验就要完成时，紫袍法师也没有让他出全力。
到最后，亡灵军队被消灭，亡灵之主也退回异界，正当众人要松口气的时候，他们对艾蒂华兹发动了偷袭，而首先出手的就是他。一出手就是拼尽全力的杀招。
谁也没有想到，紫袍法师身边的一个普通老仆人，竟然有超过九级大剑师的实力，而且用上的都是拼命的招数。
——实力再强大的组织也舍不得这样使用一个超强武者，所以艾蒂华兹不及提放，一开始就受到重创。
但老者还有一丝疑惑，在战斗中紫袍老者似乎还有一些保留，否则以他们两个联合起来的力量很有可能杀了已经受伤的艾蒂华兹。即使最后艾蒂华兹拼上性命同归于尽，最多不过是赔上他这条命。
他虽然是紫袍法师手里重要的棋子，但如果有机会杀死像艾蒂华兹这样的对手的话，紫袍法师绝对会毫不犹豫地把他牺牲。这就是让他疑惑的地方，这样的机会紫袍法师怎么会放弃？
——他原本不想问出口，但在他迟疑的片刻时间内，紫袍法师应该已经知道他心中所想。
以紫袍法师种在他脑中精神印记的强度，在这么近的范围内，他的任何想法都逃不过紫袍法师的感知。于是他便道：
“你为什么没杀艾蒂华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