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场戏落幕,皇后又发话说要赏,而且指明要赏那旦角。方才戏中那打扮得亮闪闪的花旦,在一太监的带领下,款款而来。她娉娉婷婷地踱到了首席位前,盈盈一伏身,捏着细嗓强调念白一句:“叩谢皇后娘娘赏。”就跪了下来。
一拜起身,众人的目光自然落在了这旦角的脸上。细看之下,竟见这旦角额宽脸圆、眉弯眼大、鼻细唇小,长得极甜的小媳妇模样,可“她”喉间节索突出,身材高瘦,尽管一派弱女子姿态,却是个如假包换的男儿。
皇后嘴角笑纹一掀,“这个角可真难得了,这容貌配上这嗓子和身段,妙了。赐酒。”
边上一名宫女立即递上酒杯,又捧着酒壶斟上满满一杯。
“谢皇后娘娘赐酒。”旦角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皇后接着问:“你叫什么?何方人士?本来的声音就这样么?”
旦角身形一挺,迅疾恢复男儿姿态,用浑厚的声音答道:“鄙人本姓周,名永安。自小就随班主学艺,也不知自己是哪里人士。现今的艺名唤作花莲。”
“哦?原来京中颇享盛名的戏馆儿,竟是你啊。”莫贵妃一旁道。花莲也连忙往贵妃娘娘的坐席欠身作揖。
“皇后娘娘既赏你酒吃,我就不赏酒了,莫若赏些银钱实在。就吩咐下去赏你们戏班每人五十两银子,你拿个双份的。”
“谢娘娘赏赐。”花莲不禁喜笑颜开,朗声答道。看戏的达官权贵们,从来没有遇到过谁有这等阔绰手笔的。赏他一人,算不得什么,戏班子大大小小几十号人,一下都赏了,就冲这笔进账,班主也不得不对他另眼相看了。
花莲遂又请示宫人,端了一杯新酒:“蒙两位娘娘隆恩,花莲也无以为报,只得借花献佛,敬两位娘娘一杯。”说着,又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秦宛珂见贵妃在赏赐人的问题上和皇后叫上了板,本有叫这旦角来问上几句的念头便马上打消了。这个时候,两尊大神斗法,自己不参合为妙。
不料,这花莲却自己找上门来。“敢问两位娘娘,敝班有一习惯,就是给最入迷的看官献花,不知此时做来合不合礼数?”
“既是贵班的习惯,本就不该打破。何况是献花,怎会有不合礼数一说。”皇后发话首肯。
其实,献花这翻动作,就是为了讨好贵人们的女眷而设计的。明里不说透,谁不知这所谓的最入迷的“看官”,都是最有财势的权贵们的女眷。女眷们受了这花,都觉得自己无比尊荣,打赏时,就格外大方,甚至下次也不忘惠顾,可说是一本万利之事。
不过这回儿,谁又不知皇后和莫贵妃才是宫中最有说话权的两人,这花莲献花,要给哪个?台下观众的眼睛又目不转睛地望这边看来,比看戏时都要专注百倍。
花莲从自己满头鲜花中抽出一支嫩红欲滴的海棠来,这花做得几可乱真,不过冬日里开海棠,应该不甚可能。
他捏出兰花指,又恢复了女儿娇态,只见她一步一摇,边走边唱:“兵有好甲马配鞍,娇花自古伴佳人。海棠一枝颜色艳,献给贵人绾绣裳。”
随着这一段婉转莺声般的唱词,花莲已来到秦宛珂的跟前,曲膝俯身,一双兰花手托着那海棠,恭敬地递到她的面前。
“大胆刁民!还不赶紧退下!”众人还未有反应,太子赵言华当先刷一下站了起来,表情大怒,指着戏子花莲就喝斥起来。
秦宛珂被身旁这个装了弹簧似的赵言华那声大吼给吓到了,猛的一个哆嗦,什么回事?刚才发生了什么?脑子把刚才发生的事重播一遍,从花莲提出要献花,直到他唱的那句“献给贵人绾绣裳”就停下了。
“绾绣裳”?“绾绣”!原来,这戏倌竟无意中把绾绣的闺名给唱了出来,无怪赵言华要大发雷霆了。
那花莲当然也是一惊,也不知自己方才做了什么,竟犯了这位太子爷的大忌。
“太子殿下,请息怒。”莫贵妃淡定地劝道。“常言道,不知者,无罪。这花莲定是无意念及你妹妹的名讳,何须动怒呢?”
“花莲,你还献你的花。我们的太子爷,喝了几杯酒,却喝出了酸味儿,不干你的事。”皇后见这情形,在一边说着风凉话。心里却喜道:太子啊太子,好没出息!一个女人,就把你弄得神魂颠倒。
本来,花莲走到秦宛珂跟前时,下面的候选佳丽们,都翘首看得忿忿不平。怎料一个峰回路转间,出了这样一个插曲,众佳丽就更是妒意横生了。
王尚书次女王舞荷自是这群佳丽中,和秦宛珂过节最深的一个,她口无遮拦地就来了一句:“哼,这种女人,有什么轻贱不得的?死了才好呢。”
坐在她身旁的几位,都听得真切,虽然嘴上没有附和,可心里,也颇有同感。
“舞荷姐姐,你又何必这样说?你没听贵妃娘娘说,那位是太子的妹妹么?”翰林学士陈勤的长孙苒露打抱不平地说。
“妹妹?”舞荷冷笑,“你见过哪门子的妹妹,和自己的亲哥哥眉来眼去、勾勾搭搭的?”
“我见那位姐姐倒是亲切得很,哪有你说的那般……”
“哼,就你单纯!”舞荷依旧不屑,打断了苒露的话。
这底下议论纷纷,上头宛珂在赵言华虎视眈眈的视线下接了花莲的海棠,这么一瞧,果然做工细致。绢绾的花,翡翠珠作的花蕊,很是精巧。
唉,既然自己不情不愿地接下了个横空飞来的烫手山芋,此时也只能用凉水来降降温,于是便开口道:“太子殿下,绾绣也觉此事不过凑巧罢了,他们唱戏难道要把人人的姓名都避讳了不成?这本是小事,又何必动怒伤身?”
她说罢,又对花莲说:“你们既献花给我,我也应打赏才是。说到底,我也是客,只好借酒来赏了。”
旁边的宫女很机灵,一听这话,马上过来斟酒,可是酒壶一倾,却滴酒未出,原来她手上的壶已经空了。宫女又要跑去端酒,被宛珂拦下了。“不必麻烦,我这杯酒还未曾喝过,这位大哥若不嫌弃,就喝了这杯如何?”
秦宛珂这话,以她现在的身份来说,显得过分客气了,那花莲当即受宠若惊,眼里都差些闪出泪来,手颤巍巍地捧起酒杯,激动地用男声说道:“蒙夫人不嫌之恩,小生谢过。”说罢,抱拳举杯,点头一礼,才仰头饮尽满杯琼浆。
赵言华怒视着一切,却忍住不发,他看见那戏子的目光,一直胶着在秦宛珂的脸上,他的怒火也频频冲向忍耐的边缘,屡次有突破防线的危险。
宛珂感觉身旁的火焰已经烧起,却暗想,等这花莲退下去,一切都可以平息了吧,便只好暗暗祈祷。临时抱佛脚,也不知管用不管用。
果然,答案是:不管用!而且,很不管用。接下来的一幕,当场搅得宫里一阵人仰马翻,鸡飞狗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