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无岁月,洞中忘甲子。
一晃又是三个月过去,已过了新年。只是这里并不曾落下白雪,即便冬日里也不过稍稍有些凉意,后园中也有梅树,点点簇簇,似雪压枝。
墨良却无心欣赏这梅花绽放,白日里便写符篆,让那傀儡学会了很多复杂的动作,夜晚便沉思吐纳,进入梦幻之境,填补沟壑。这一天醒来,在屋外站了一会,才发现园圃中杂草丛生,原来他已好久没有打扫这后园了。
虽然老者从未来过这里,那些师兄弟他除了初来山门之时见过一个外,便再没见过,只是当初老者叫他打扫后园,如今却莠草满地,总是不好,便拿了工具前去打扫一番。
不到正午,便打扫了个干净,却浑身黏腻,口干舌燥。进了屋子,先拿起瓦罐满满灌了一肚子凉水,才要去河中洗个澡,却发觉有些不对。
那傀儡原本被他放在床边,可是此时却不知何故来到了门口。墨良惊出了一身冷汗,心道:“这傀儡难道得了魂魄竟活了?我明明记得是放在床边的,也不曾念过符咒指挥过它,真是怪事。”
想到这,急忙从地上拾起一根制作傀儡时的桃木枝,走到傀儡身边。墨良不怕妖物,也不怕鬼魂,只是妖物尚有身躯,与人无异,这鬼魂之类的没有身躯,墨良实在不知道如何和它们争斗。
“这……这是哪?”
一个怯生生的女声从傀儡身上传来,糯糯软软,稚嫩之余更有些娇柔。
“你是谁?怎么跑到我的傀儡里了?”墨良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接着看到傀儡捏着一个明晃晃的铜符,正是河神女儿的锁魂台,心里便猜到了个七八分,也不待那女声回答,指着那铜符问道:
“你是从那里出来的?”想了想,今天正是正月初三,可是这魂魄如何能附在这傀儡之上?
傀儡听到这里,点了点头,随即把那铜符扔的远远的。
“我再也不要回去了,里面黑漆漆的,我也不要回飞云江,不然爹爹定要我再钻到那铜符里。以前我怕爹爹伤心,每年正月初三之后我就要再回到那铜符里,现在好啦,不用回去了!”
说到这里,也不管墨良,跑到门外伸了个懒腰。
“太阳真暖和,好久没有见到阳光了。”
墨良看着那灰黑的傀儡发出娇怯怯的声音,终于忍不住笑出来了。
“暖和?你又感觉不到。快些回去吧,这是个傀儡,又不是你的身子,等过几年我把你送回飞云江。这傀儡丑陋不堪,要不要我拿个铜镜你自己照照看你现在的模样?”
傀儡急忙摇头,“不,不回去。我又不是没有眼睛,在从那铜符里出来的时候,我就看到这傀儡的样子啦,我才不管好不好看呢。”
说完伸出手来撷了一支梅花,放在鼻子上嗅了嗅,似乎真的闻到了香味一般,赞了一声。
“这傀儡是你做的?”
墨良点了点头,却不知怎么办才好,听她言语之间天真烂漫,既是不想回去,他也没办法逼迫。
一则他答应河神好好照看他女儿的魂魄,实在不知道这魂魄附身在傀儡之上到底有什么坏处,万一有什么不测,却是失了信诺。
再者这傀儡有心无脑,没有自我意识,与人争斗之时也不必考虑是否损毁,便是被敌人打个稀巴烂,倒也不心疼。只是现在魂魄寄生其中,这可大大不便。
想到这儿,墨良暗暗念了几声咒语,却发现走跑之类的符篆仿佛失效一般,傀儡毫无反应。河神既说她女儿没什么天赋,况且一个豆蔻年华的女孩儿想必也没经历过什么争斗,这与人争斗之时傀儡何用?
原以为女孩家总是在意自己的容貌,知道这傀儡丑陋不堪,总会回去的,不想毫无作用。
傀儡见墨良点头,拿着那枝梅花来到墨良身前,轻轻拽住了墨良的衣袖摇晃,怯懦懦地说:“大哥哥,我就在这里呆几天吧,要是玩够了我便回去,好不?”
声音娇怯怯地不说,语气更似个央求哥哥正在撒娇的妹妹。墨良看了看那铜符,也明白将魂魄躲在铜符之中何等无趣。将心比心,若换了自己,只怕也会如此,心道:“反正这傀儡终不是人,况且模样又丑陋,想必你玩一阵就厌烦了。”
想到这里,抬手给了傀儡一个脑崩,微微一笑,算是同意,然后出去将被傀儡扔的远远的铜符找回。
傀儡见墨良已经同意,语气也不再怯生生的,看看这,摸摸那,感觉什么都新奇,又缠着墨良带他出去走走。
白日里墨良倒是没什么事的,原本就是书写傀儡身上的符篆,此时也不知道女孩要玩多久才能从傀儡中出来,正好也好久没有出去走走,便点头同意。
边走边谈,他没有告诉女孩儿飞云江的事,略过不提,不想女孩儿也没发问,待知道这里是西牛贺洲时,反倒兴奋地跳了起来,想是觉得这里离飞云江甚远,她父亲便是想管也是有心无力。
雪未曾下,但是萧索之意却还是有的。青松翠柏间夹杂着几株别样树木,叶如蝶舞,青黄相间。更有枫叶微红,在漫山中竟如一树芙蓉,特异独行。万千相思叶,簇成一树愁。
一人一偶不多时来到了山顶,看着天高云淡,便随便找了块青石坐下。墨良拾了几个果子,递给傀儡,还未等傀儡伸手去接,又急忙缩了回来。
“给你也是暴殄天物,你又不会吃。你看看,在里面不好吧,我吃着梨子,你只能看着。”墨良故意将梨子咬的汁水四溅,眉宇间仿佛被那梨子的汁水陶醉一般。
“我又不爱吃梨子,大哥哥,那梨子上有半条虫子。”
傀儡见墨良将嘴里嚼碎的渣滓吐了出来,咯咯一笑,双手做枕,躺在地上。
“大哥哥,其实我知道你和父亲都是为我好,才让我回那铜符中的。谢谢你。可是我真的在里面呆腻了。
每年只能还魂一天,什么都干不了,我知道父亲是在等恩人有一天来我家,教给我和娘一个长生的法子,可是已经一千多年了。每年我只能活一天,我进去的时候十四岁,现在也算十七岁了。
那时候我父亲还没有搬到水底,每年正月初三,那些小时候的玩伴都会来看看我。一年又一年,她们不再玩翻手绳,她们长高了,漂亮了,嫁人了。又慢慢变老,最后化为一抔尘土……
也许也怕自己变老,死掉,可我不想永生,修炼太累,只想快快乐乐的活着,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干的却干不了的,我也不会强求……
大哥哥,你是修炼之人吗?你修炼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永生吗?”
墨良微微一笑,也学着傀儡的样子双手做枕躺了下来,看着蓝天中的一抹淡淡的云彩,长叹一声。
他又何曾想过什么永生不灭?若要问他活着所求何事,只怕就是师傅复生,姊姊犹在,三人结伴而行,扶危救弱也罢,率性而为亦可,直到三人一起游遍了尘世,就那么累了,老了,病了,死了……
也许千百年后,埋骨之处长出了一株树木,然而人们却早已忘记这是一座坟茔,夏日的阳光穿不透树荫,只在下面留下一抹阴影,三五个乡农拿着扇子,泡上一罐茶水,谈着稻花谷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