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下午，小年拿了作业要金千寻教着做，没想到她嫌麻烦，抢了他的笔，一口气把他七天的作业一下子完成。他惊恐地问：“这样怎么行啊。”
金千寻得意的说：“怎么不行，反正教你，你也不一定听，听了不一定会，会了不一定有用——读书，其实没用的。我不想害你。”她好像在做数学推理题，但是结论太骇人，让人不能接受。小年一个劲点头，但到最后，却不知该不该赞同，矛盾的说不出话。
金千寻邪邪坏笑，说：“别不相信，姐姐是过来人，这年头不比你爸爸那会，会读书不一定就会赚钱。”
小年茫然的说两个字：赚钱！
金千寻点头，说：“没错，钱。有钱才有恋爱，知道吗？”她虽然这样说，脸上却有鄙夷之色。
小年又只说两个字：恋爱！他越来越迷惑了，不知道“钱”跟“恋爱”还有这一层关系。
金千寻又解释，说：“对！说白了，这个世界就是要钱，有钱才有恋爱，女人都喜欢钱。”她怕这话没说服力，忙牺牲自己，说：“我也一样。”然后，跑去看他的肥皂剧。
唐小年一阵云里来、雾里去，不知所踪，像金千寻这一番话太大逆不道，不是很可信。这样想着，心神才稍安定。收起作业时想：金千寻的确很厉害，又拿来跟楼雨洁比较，这两个女子到底谁更胜一筹。他收拾好书本笔记作业，无聊得只好又拿《围城》看。正好看到方鸿渐上张买办家相亲这一节。到方离开时另起一页，小年看出了味道，啧啧称奇，见一面到头，忍不住又再翻一页，看见这一面与众不同。上面合缝的地方嵌着一张精致的便签纸片。书上还有一处用钳制笔画出来的底线做出来的重点。他等不及看笔记上的内容，直接跳到那一行，见上面的句子是：“丈夫是女人的职业，没有丈夫——”余下的部分被那张纸片压着，他用手取下纸片，续下去看着：“——就等于失业了，所以该牢牢捧住这饭碗。”他看完又念几遍，感觉这话在哪里听过，细细思索，才想起自己曾对楼雨洁胡诌的“女性职业观”，现在想起来，禁不住好笑。
金千寻听到笑声，回过头，想说什么，话语在口舌之间周转几遍，终没有冲出来，皱了皱眉头，继续看她的爱情剧。
唐小年没关注金千寻，整个目光都映在那张纸片上。纸片映着一片海空，上面又抹些云、点几只鸥鸟。让人费解的倒不是这些，而是上面的一句话。同样是用钳制笔书写的。他想这应该算是同一个问题，耐人寻味的问题。
唐小年反复念着这个问题：“你相信有和生命线一样长的感情线吗？”念着念着，他的心就像问题里的话，纠结得像麻绳。横在胸腔里，没头没尾的乱窜。他不明白女人的脑袋怎么这么复杂，尽出这种问题。看着虽觉简单，实际上却找不出答案。他想生命线和感情线又不是用来拧成绳子的，一样不一样长有什么关系。复而又想到女人问这种问题，答案通常都是肯定的，没头没尾的问出来，不过是要有人附和，要有人推波助澜，她才会感觉有接下去聊的动力。另一面，女人要是认定的东西，你认同也就罢了，要是不认同，他一定要给你“打耳洞”，直到你认同为止。他是深有体会，因为他妈也是一个女人。
唐小年看着问题，答案已经含在嘴里，像一个去了壳的鸡蛋撑着上下腭，忙上前拉金千寻，要她把这份难受嘴把嘴的传递过去。
“姐，我问你个问题啊，你相信有和生命线一样的感情线吗？”他把纸片贴着书缝藏好。
金千寻面有愠色，怪小年打扰自己看韩剧，说：“什么线不线的，你脑袋里面到底装了什么啊，奇奇怪怪的，一大堆歪理。”说着又要跳回别人的故事里当一个旁观者。
小年愕然，正要走开，金千寻回过头来，说：“你刚刚问我什么问题啊，我没有听清楚。”
唐小年不开心，说：“没有。”
金千寻见小年离去的背影，不再说什么，心里却磨豆腐是的打转，正消磨着小年说出来的问题。
到底有没有同生命线一样长的感情线。
晚饭后，金千寻硬是要拉着小年听她讲电话。小年要反对，她就用恋爱来攻击，说：“你不会恋爱，姐姐教你。”她倒是有心要教，但小年最讨厌的就是当学生，说：“我会，不用你教我。”金千寻说：“看看，反正没事。”小年这才算是答应。
准七点钟，金千寻拨通号码，忙音没打几下，那边就有人接了起来，问：“千寻吗？”
金千寻习惯的点头，说：“嗯，你等了很久吧！”
那边说：“不久，再久也不算久。”
金千寻回头对小年笑，说：“那你累不累啊。”她的声音很柔和，像被风吹动的柳条。
电话那边急促的说：“不累，就算要我等上一辈子，我也不会累。”
金千寻微微收音，说：“你在诅咒我，谁要你等上一辈子啊。”她故意表演给小年看的，表情顽皮得像是拍动的湖水。
那边急切的辩解，说：“没有、没有，我喜欢你，怎么会诅咒你，我是在诅咒我自己，一辈子孤苦伶仃，只为等你。”
金千寻怕小年听不清楚，向他招手，示意他靠近一点，说：“你还不是在咒我。”
唐小年见金千寻活脱脱的一个配音演员，可以笑着骂人，心下佩服得不得了，忙挪过去听。只听那边含糊的说：“我没有，真的没有，你相信我。”
金千寻像是在读白，更像是在很有感情的朗诵，说：“你真是傻瓜，那我问你，你喜欢我吗？”她说这句话时自己也感到吃惊，连连向小年扬眉头。
那边说：“喜欢，我只喜欢你，请你相信我。”
唐小年想那边的人现在一定是苦苦哀求的表情，但这话音却听不出来，感觉他的话较前几句要快得多。又想金千寻这样绘声绘色的表演，多半一样，决计没有什么效果。
金千寻就这个问题要求一个深度，说：“那你有多喜欢我。”她动动嘴皮子，在对小年说“你学着点”，然后不再出声。
那边说：“我一心一意的喜欢你，用整个心来喜欢你。”
金千寻说：“这还不够。”
那边又说：“还有，我心里喜欢你，脑袋用来想你，眼睛用来守护你，鼻子用来寻找你，耳朵用来倾听你——”
唐小年张口结舌，想这人真是有才，想听他说下去。
金千寻也想听下面还有什么话，问：“还有呢？”
那边说：“嘴巴用来赞美你，应为你是我的唯一。”
金千寻佯装感动，但是估计这话的声音只有小年听得出来，“真的吗？你真的有这么喜欢。”他不说喜欢什么，像是要那边那人找不到靶子放枪。
那边的人上当，说：“真的，我——”
“啪！”金千寻突然挂了电话。
唐小年不知道金千寻要干什么，说得好好的怎么要挂了。只听她先是骗那人，说：“我爸回来了，下次再聊。”挂了电话后才回头看小年。
唐小年叹了一口气，见没得听了，就直接上楼。夜里他又像是要失眠了。反复的就是睡不着，睁着眼睛看这一片馄饨，想象白天的问题和金千寻表演给他看的“恋爱”，眼前的黑暗里仿佛伸出两条线，相互交缠，相互纠结，忽而从前面横过，忽而从远处向进出绕过来，又忽而从而后兵透气飞向前方，无一例外都是那样的缠绕在一起，像麻绳，又想染色体。
他看着看着，萌生一个想法：也许这世上真的有同生命线一样的感情线，别人没有，楼雨洁一定会有。她这样问自己不过是想炫耀她有这样一条感情线。又想她和自己说，那么自己是不是也有一条这样的感情线。但是生命线这东西他是明白的，从生下来到死，一人仅有一条，可感情线这东西太虚无飘渺了，没人看得透。一下子眼前景象变化，突然，在消失缠绕的线的黑暗中，横一条红色的线，又横一条绿色的线，在横一条黄色的线；一条一条，或粗或细，看得眼花缭乱，横的间不容发。但你却看得出他们之间肯定存在空隙，仿佛眼前的不是一个平面。接着又竖一条红的线，又竖一条黄的，绿的、紫的、……各色的都有，把整个眼帘都排得很满，但他仍然相信，这中间还间隔了很大的空隙。
唐小年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突然那一片色彩分明一起亮了起来，直至耀目，他的眼睛受不了，再次闭上。睁开来时，那一片色彩分明也不复存在，留下来的还是那一片黑暗。他呆呆的望着，细细的听着，似乎一下子明朗起来。眼睛竟然能从黑暗里看到点点光明，像游离在太空中的尘埃；耳朵竟能从寂静里听到阒寂的声响，微弱的、轻细的。那里金千寻的声音，然后光点开始放大，慢慢的、透彻的吞没黑暗；那声音渐渐清晰。原来是金千寻传播出来的“恋爱”。
他听着听着，听完一遍又播一遍，反反复复的都是金千寻的话。他开始怀疑，难道这真的是“恋爱”吗。恋爱竟是这样的用谎言来承接建筑起来的吗。眼前闪现金千寻狡黠的笑，那笑正对自己，突然他也有一种感觉，感觉和金千寻说话的人就是自己，正确的说应该是另外一个自己。他茫然失措、恐慌、害怕。他看着这一片明亮，竟在光明之下迷失了自我。
往后几天，金局长和局长夫人都没有再回来。金千寻说他们为了方便照顾爷爷，回到市区的房子住了。别墅里仅剩小年、金千寻和那晚上消失白天出现的狗奴才，忘了还有他的狗。
唐小年要在金千寻看电视的时候，才有机会看书，到最后一天前的一个晚上。看《围城》里，方鸿渐被唐晓芙拒绝，情场失意。见“方先生的过去太丰富了，我爱的人，我要能够占领他整个生命。他在碰见我之前，没有过去，要留着空白等待我——”这句话下面像上次一样加了铅质笔底划线，又看了一页，待翻过去意已经是《第四章》了。他正想接着看，只看了章节的前几段须得再翻一页接着看。他心潮大起大落，竟是被里面的内容吸引住。迫不及待，翻过去看。那纸张“列啦”的脆响，入眼处又是一张精致的便签纸。他稍微一怔，怕楼雨洁在出难题影响自己的睡眠，经迟疑的不敢去翻看。
过了一会，终抵不住从纸片上传来楼雨洁的威严，拿来一看，上面写的竟是释罪令的一句话：
小年，你若是带着心看到这里，下面的也不必再看下去了。要不带心看这本书，下面的更不必看，知道吗？
他这会想看《围城》下面的的内容，楼雨洁却不让他看，心像驶上一段正在维修的高速路。但想起明天就要把书还给楼雨洁时，还是忍住了这份好奇心。还是那一句话：他对世界充满好奇，但懒得去探索。他的确很无知，但他把无知拿来当活下去的理由。
那天晚上，金千寻准时给那人打电话，她要求小年一定要听，因为晚上是“恋爱”的结局。
唐小年抵不住金千寻的央求，还是下楼听。他想这几天都不知道金千寻和那人说了什么，但他一开始就瞧不起这份“恋爱”，听到金千寻说是结局，竟有些黯然。
金千寻拨通电话，忙音——听起来很沉默，接着就通了，她平淡的说：“你的话还算数吗？”这一次她没有设置成免提，也不知道那边怎么说的，只听她又说：“那你还记得‘我会等你一辈子’这句话吗？”她的声音又放的很低，而且又柔，在小年听来的确很动人。
金千寻明显是得到了对方的肯定，然后又打断对方的问题，说：“你别问这些，我现在只要你实现你对我的承诺，就是——等、我、一、辈、子！”
然后，“啪”一声，迅速挂上。
唐小年一阵愕然，不明白这算什么结局，用“一辈子”来做一个故事的结局，恐怕这个结局离现在一定很远。远得一眼看不到头。
金千寻对小年吐了吐舌头，说：“等下有电话，你帮我接一下”说完两步并作一步，蹦着上楼。
小年见金千寻一消失，电话铃声像利锥一般刺过来，他吓了一跳——这一跳恐怕要比金千寻跳的遥远。忙上去接电话。
“喂！你好！”
“你是？哦——”那边好似恍悟一般，声音立刻变得很重，愤愤的说：“我知道她为什么要我等一辈子，原来是你。好，你替我跟她说一声，算我瞎了眼——她不配，她不配我用一辈子来等她。”
唐小年错愕，说“你误会了。”
那边又说：“我没有，不管你是谁。我奉劝你小心，小心被骗。我告诉你，女人最会骗人。我告诉——我，我不告诉你了。哼！”
“啪！”
唐小年只感觉这声音重重打在他的脸上，痛得要命，他不甘被人这样莫名其妙的打了一巴掌，上楼要金千寻赔偿，见门没关，就冲进去，见金千寻大字型的倒在床上，又什么都不敢说了。
金千寻见他进来，问：“怎么啦？”
唐小年说：“他说你骗人，还说——。”他不知道该不该把那人说的话都说出来。最后还是没有说。
金千寻很是兴奋，问：“还说什么？”
唐小年恨金千寻这个时候还这么得意，冷着说：“没什么了。”
金千寻从床上跳起来，说：“什么骗不骗人，‘恋爱’就是这样，哦，忘了你还不知道。”
小年想反驳。她连着说：“姐姐不会骗人，但是‘恋爱’就是一场骗人的游戏，要谈恋爱，就要学会骗人和习惯被人骗。”
唐小年惊惧的不知道要说什么，这正合了金千寻的意。她连珠倒弹似得说：“这世界上哪里找得到和生命线一样长的感情线，你还听见他说什么了吧，没有啊。他要是愿意等我一辈子，那也算不上，更何况他不会为我等上一辈子。”
“感情不是一个人的事，要两个人。两个人一起你抓住这头，我抓住那头，拉开来才叫感情线。你想这样的线能有多长，这样的感情能维持多久，最多是拉到一个你看不见我，我看不见你的地方。你还会再拉下去吗？”
“小年，你听得懂吗？”金千寻耸了耸肩。
唐小年呆呆的立着，一句话都没落下，一句话也没有明白，说：“那人说你不值得他用一辈子来等待。”
金千寻起身走到小年身边，伸手摸他的头，说：“姐姐知道，我把我抓的一头栓在石头上，他就不愿意再拉下去了。”
过会又说：“知道为什么吗？姐姐也怕我们到了相互看不见的地方，他就把那一头栓在石头上，让我一个人拉着另一头走一辈子。”她说完这些，好像耗尽了她所有的开心快乐。
唐小年想要分金千寻开心和自己制造的快乐，但她没有接受。反而让不开心把自己堙没。最后说自己要洗澡睡觉。小年才退出房间，顺手关上门。他守在金千寻门外想问题，到底什么是“恋爱”，难受真的只是一场骗人的游戏。
他想《围城》中的方鸿渐为了得到爱，而去骗人。苏文纨也骗人。难道“恋爱”真的只是“骗人的游戏”。
他又想到感情线，乱麻似的缠绕着他，越理越乱，越乱越是要理一理。但是越想理清楚越累，越累越被缠的紧。最后，仍没能想明白，理得清。昏昏沉沉的回房间。
睡意潮水般涌来，吞没了微微跳动的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