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有什么东西打落在树叶上，发出清脆的声音。渐次传来轰隆隆的闷响。沉闷已久的天空终于落下了雨。雨声打破了我们之间长久的沉默，却是在廊檐上垂下一道晶莹的水帘，愈加将我们与外面的世界分离开来。
岳哥哥转头看着被雨滴拍打着摇来晃去的树叶，终于缓缓开口：“我和兰儿定亲之时，曾向她许诺，将来定会功成名就，显达天下，令她得享尊荣……可是，我如今得罪权贵，沉沦下寮，以致她这样世宦高门的小姐跟我到此穷乡僻壤之地，生病受苦。我曾应许兰儿定亲之后三年之内必来迎娶，结果官场飘零，身不由己，令兰儿苦等多年，饱受非议。成亲之日，我答应兰儿，此生此世，唯卿而已……兔儿，我已是负了兰儿许多，你叫我如何忍心连这最后的承诺也守不住？”
我的心泛着微微的凉意，却还是抓着最后零星的希望不肯放。我敏感的察觉到岳哥哥话里的一丝怜惜无奈。我上前一步，倔强问道：“岳哥哥，也就是说，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如果不是顾念兰姐姐，你是会娶我的，是不是？”
岳哥哥回过头来，眼里有着哀求，他低低的开口，恳求似的唤：“兔儿——”
我笑了，笑得释怀而又伤感。我忽然想起兰姐姐那天在桃花树下旋转起舞的样子，而岳哥哥在一旁微笑着牵过她的手……那时兰姐姐的幸福就像那纷纷而落的桃花，绚烂夺目。那个一生一世的誓言，大概就是在那时许下的吧？
我突然冲进雨里，岳哥哥一惊，想拉却没拉住。我站在雨里，任雨水迷蒙了双眼。“岳哥哥——”我笑着大喊，“我真高兴，真的，我真高兴！就算只有一点点喜欢，我已经满足了。岳哥哥，既然此生不能长伴你身边，那就请你看着我，仔细的看着我！”我张开手臂，大口呼吸，“岳哥哥，我要你知道，我为你改变了多少，我为你努力了多少，我要你知道，兰姐姐能为你做的，我都可以为你做。我要你知道，我已经成为了不输于任何大家闺秀的女子！”
细密雨帘，从天而降，飘在我身上，落在我脸上。我旋转着的衣裙将它们散开，划出一道晶莹剔透的银色弧线；我伸展着的手臂承接着这自然的恩赐，体味着沁入肌肤的丝丝凉意；我踮起脚尖，任溅起的水花打湿了绣鞋。我尽情舞蹈，纵情欢笑，跳的赫然是兰姐姐那天的旋舞。这是只有贵族小姐才有资格学的舞蹈。岳哥哥站在回廊下，雨帘遮住了他的脸，我看不清他的表情。苍茫天地间，仿佛只有我们两个人，一动一静，化成风景。
“别过来！”我看到岳哥哥身影一动，急忙喝止。岳哥哥顿住脚步。然而他还是缓步向我走来。我忽然双手捂住脸蹲在地上。“岳哥哥，别过来……”我轻轻抖着肩膀，却是被一双温暖的手用力扶起。我抬起头，哀戚的望着那张俊美容颜。
“岳哥哥，”我喃着，轻笑，“你为什么要过来呢……为什么要拆穿我呢？就让我以最美的姿态跳完这支舞，然后，离开，不好吗？”
“兔儿，”岳哥哥轻轻用手抹去我脸上的水痕，疼惜道，“何苦折磨自己……”
我的悲伤终于再也抑制不住，从眼角倾泻而出。躲进雨帘，是希望他不要看到我的眼泪，旋转起舞，是希望自己能麻醉痛苦，到头来，都是徒劳。我紧紧抓住岳哥哥的衣襟，哽咽着不住唤：“岳哥哥，岳哥哥，岳哥哥，岳哥哥……”仿佛要将这些年来所有的眷恋，所有的不舍，所有的痛苦，都倾注在这三个字上。
许是这三个字所挟带的相思太过厚重，它迅猛而热烈的袭向岳哥哥，使得岳哥哥无所逃遁。岳哥哥清澈的瞳眸渐渐迷蒙起来，氤氲着水汽，溢出满满的温柔。他的指尖滑过我的脸颊，扶开我额前淋湿的碎发，紧接着，一个柔软的、温热的东西印上我的额头。
我全身骤然一缩，那一种酥麻的触感震动了我，惊讶，怔愣，接着，是铺天盖地的喜悦与感动。我依旧流泪，依旧微笑，可是我的心却是前所未有的满足。我用力拥住岳哥哥。那一片柔软温热渐渐下移，轻触着我的眼睛，我的鼻尖……周身渐渐温暖起来，进而竟觉燥热，我感到心里有一小簇火苗静静的燃烧起来。我的眼睫情不自禁的微微颤动，像是期待又像是紧张。我甚至感觉自己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那片温暖覆盖住我的唇。
“滴答，滴答……”雨仍在下，雨珠滚落到我微启的唇齿之间，一点一点浇熄了体内横冲直撞的狂热。岳哥哥的唇迟迟没有落下。我疑惑的睁开眼睛望着岳哥哥，发现岳哥哥的视线静静定在不远处的某一点，玉石一般的面容虽没有表情，却格外让人觉得心凉如水。
我心有所觉，情不自禁松开紧抱着岳哥哥的双手，顺着岳哥哥的视线望去。不远处的桃花树下，一抹鲜艳的红色格外扎眼。两个素衣女子静静立于红伞之下，默默望着我们。我的心忽然涌起一阵从未有过的惊慌害怕，只能紧握双拳，与她们对视。
良久，那抹红色移动起来，缓缓向我们靠近。伞下的女子行动似弱柳扶风，可是她每迈一步，都仿佛是踏在我心上，使我的心一下一下的疼。兰姐姐径直走到我面前，直视着我的双眼。
“大夫并没有要我去复诊。”她说。
“丽儿带我去了别的医馆。”她说。
“大夫说我身子已无大碍，不需要复诊。”她说。
我紧抿嘴唇，脸色苍白，可是眼睛却不肯示弱的回望着兰姐姐。这是一种谎言被戳穿的尴尬与沉默，我无力解释，也无从解释。只觉有什么东西被撕裂了，发出了尖锐的破碎声，是那样的无可挽回。
“哼，”我鼻孔里终于发出了一声残忍的冷笑，以一种连我自己都觉陌生的高傲腔调懒懒回应，“那又如何？”
兰姐姐的目光瞬间闪过惊讶，痛心，然后就如同夜空一闪而过的流星，熄灭了光芒。她突然忍不住猛烈的咳嗽起来。孙丽一边为她撑伞，一边轻轻抚着她的背。她的脸隐在伞下，看不清表情。可我已没心思注意孙丽了，因为我看到岳哥哥推开我，焦急的上前两步，握住兰姐姐的手，关切问：“兰儿，你怎么样？”
生平第一次，兰姐姐甩开了岳哥哥的手。她不肯看他，只是看着我。我没说话，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我只能倔强的站在那儿，竭力维持住骄傲的姿势。我们互不相让的僵持着。终是兰姐姐先笑了出来，她喃喃道，“好，好，好……这就是我的好妹妹……”不知是对我说还是对自己说。然后，她的眼里连一丝温度也没有了。她直起身子，以一种无法形容的雍容气度转身，决绝离去。
“兰儿——”岳哥哥仿佛大梦初醒一般，急叫着追了上去。“岳哥哥——”我伸手去抓，却是慢了一步，任由那白色衣衫在我眼前滑过，徒留一道匆匆背影。孙丽回过头来，似怜似叹的看了我一眼，毫无情绪的扯了扯嘴角。我正要赶上去拉住岳哥哥，忽然注意到刚才的桃花树下还伫立着一道人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