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绝跟过来,用力掰开我的手,捧起我的脸,温柔中全是惊喜:“你的脸没事,何欢,你的脸没事!”
好半天我才反应过来,一双手颤抖着在脸上摩挲,真的没事吗?这么多天的担忧不过是一个玩笑?
“你自己看看。”独孤绝用袖子卷过梳妆台上的铜镜,放在我面前。我战战兢兢,许久才敢去看那镜中的影像,果然是一张依旧完好无损的脸。
我有刹那的欣喜若狂,可是在下一刻,面对这样的恩赐,我却迟疑了。
我可以抛弃一切来换这十多天的幸福,却不能一辈子躲在这谎言编织的柔情里。
飞蛾扑火,为的是刹那的光明,忍受的也是刹那的炙焚。
这样的恩赐,让我生出许多不该有的妄想,也让我更加的茫然无措。
独孤绝,我这样贪念你的温柔,却日日担心失去。
会不会刹那的撕裂会比长久的凌迟来得容易一些?
我抬头去看独孤绝,却看见一张惊讶至极震撼至极的脸。
“绝?”
独孤绝没有应我,一只大手抚上我的脸,一点一点地细细摩挲,双眼盯着他自己的手,竟然空洞了起来。
“绝,你怎么了?”我按住他在我脸上游走的手,焦急地问道。他的脸色不对,眼神不对,整个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都不对。
他终于看向我,盯着我的眼睛一直看,像是在研判什么。我的脑子突然一片清明,是的,一定是我的脸出了问题!我拿起铜镜,里面赫然一张熟悉至极的脸,每一寸都那样亲切,那是我娘的脸啊!
腮边残存的面具融化斑驳,面上的都已经被独孤绝一点点抹去了,露出了我本来的面目。
原来这百花残没有把我变得枯老,却去掉了贴在我脸上十多年都快变成我脸的一部分的面具?
我看着独孤绝眼里的惊痛和嫌恶,和那日梦中所见一模一样,疼得快不能呼吸。
独孤绝缓缓站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他的脸上树影斑驳,看不清本来的颜色。我一直都看着他,看着这张熟悉的脸渐渐变得陌生,所有的温柔都凝结成霜。他说:“你一直都在骗我?”
我放下镜子,也缓缓地站起身来,原来他这么高,我只有努力地仰起头,才能看清他的脸。
“绝,对不起。”我喃喃自语,伸出手去想要触碰他的脸,却被他挥手打落。他的手劲这么大,我的手快要断掉了。
我的手颓然垂下,再也触碰不到的温柔,让我浑身冷如冰霜。
“对不起,我……”我要解释什么呢?我确实是骗了他,无从解释。
“对不起?”独孤绝厉声喝道:“你好深沉的心机,本王竟被你骗得团团转!丑人多作怪,古人诚不欺我!”
他的话,一句句如冰凌般扎进我的心,鲜血淋漓。我骗了他,也付出了代价。就这样吧。
果然是这张脸,都是这张脸啊!
我再看他一眼,那样震怒疏离的表情,是我没有见过的。
我点地起身,同时听到他大声的呼喝:“来人,把这个女人给我抓起来!”
现实并不是梦境,我的轻功卓绝,况且这府中,谁人不知我是独孤绝重愈性命的王妃?不过是片刻的迟疑,我已经掠出墙去。独孤绝,以后你还是高高在上的王爷,我是你身上逐渐淡去的疤痕。
我远远地落在一棵大树上,看着九王府里突然灯火通明。那再不是我的家,是我再也回不去的地方了。
“何欢!”
突然一个声音在我头顶响起,我一惊,差点掉下树去。
一只手扶住了我,我回头,月色清朗,他的脸隐在月色里,我依旧认出了他。
但是他没有认出我。扶在我胳膊上的手蓦地拿开,他尴尬地笑着说:“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你没有。”我淡淡地回答,眼角的余光却看到无数的身影从九王府里奔出来,慌忙起身,往山上林木最茂的地方掠去。
叶舟轻跟在我身后。等终于听不到任何的动静,我们才停下来。
我站在这一片松林里,抬头望着天上一轮清冷的圆月,没有说一句话。
“何欢,你的脸?”叶舟轻站在我身边,迟疑地问道。
“很难看对不对?”我侧头朝他一笑,自嘲道:“这才是我本来的面目,吓到你了吧?”
叶舟轻在我脸上梭巡半晌,终于咧嘴笑道:“很耐看,比以前那张真实许多。何欢,恭喜你,你终于有个人样了!”
我讶异于他的反应,在他的脸上却只找到最真诚的笑容。
“怎么了?换了一张脸连话都不会说了?”叶舟轻的手在我眼前晃动几下,皱着眉道:“难道是哑巴了?”
“你一点都不惊讶吗?”我看着他,不敢相信地问道。
“当然惊讶!你中了百花残,居然没有变成丑八怪,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叶舟轻在笑,但是他的眼里确实有着些微的惊讶。
我苦笑道:“大概是那美男给我开了个玩笑吧!我想我并没有中什么百花残。”
中与没中,都是同样的结局。那些过往,都不重要了。
“大概是吧。”叶舟轻漫不经心地答道,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块绢布递到我手上,脸色变得沉重了许多。
我讶异的看着他,他叹了口气,说道:“这是我在老郎中那里找到的。”
我捏着手上的绢布,问道:“看到我的这张脸,你还认为我是老郎中的孙女?”
叶舟轻点点头,催促道:“你看了就知道了。”
我小心地展开手上的绢布,上面留有淡淡的药香,颜色已经泛黄,显然时日已久。
田田吾儿:
自你离父去后,为父不得见你已有十七年八个月又十二天更两个时辰。父近日神思恍惚,自知枯灯将尽,唯恐不能再见吾儿一面。
你自幼聪慧,心气极高。自你娘去后,为父时时惶恐,吾儿他日行差踏错,皆是为父之过。父偷生十年有余,死不足惜,惟放心不下吾儿。傅青岩此人,少年英雄,志向高远,然心性未定,恐非良配。惜吾儿只认此人,为父亦无可奈何,惟盼吾儿倾世容貌才情,能定乾坤。
你随他离家已近二十年,父不曾得你只言片语,亦不知你是否安好,子女几何?若得儿子,为父甚慰,若得女儿,必然像你,务必悉心教导,心性平常为要。你离家七年,父曾梦你辛苦哭诉,日夜忧心,亦不能得你半点消息。
你闺中之物,为父皆埋于屋后,他日你若回乡,可自取。
言长纸短,父已目不能视,不能竟书,就此搁笔,惟愿吾儿和乐安好。
有些字已经被晕染模糊,可是我依然认得清楚。那字,那行笔,跟娘如出一辙,不过更加沉稳劲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