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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第七十五话 吊人(二)

夜色渐深,四下里一片寂静。这个小镇的夜晚,在这个漫长而又寒冷的冬天之中,似乎来得格外的早。仿佛就在转眼之间,外面已经被那无边的黑暗所笼罩住了,散发着一丝丝微妙的气息,扩散到了漫无边际的天空之中,如同破碎的冰刃一般的,将这一片宁静的气氛划破了细微的伤口。

我坐在房间之中,整个人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刚才那两个人的谈话,就像是锥子一般,深深的刺进了我的尽力,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安蔓延开来。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却感觉整个人在微微的颤抖着。适才喝进肚子里的那些酒,此刻就像是凝固了一般,变得冰凉,伴随着每一次艰难的呼吸,向外释放着寒冷的气息。

“公子,莫不是别的人偶师的作品么?”捕神面色凝重的问道。

我轻轻的摇了摇头,说道:“不会的。据我所知,这北边没有其他的人偶师了。而且......”我顿了顿:“就算是有,我也不会感觉不到他的气息。”

“那这小镇之中怎么会出现人偶?”百里申急急的问道。

我突然感到了一阵莫名其妙的不安,我站起身,一圈圈的在这房间里走着。脚下的木板地面发出嘎吱的声音。那种不祥的预感开始在我心底一点点的涌现了出来,那个身材高挑的神秘人,还有捕快所说的被吊死的人偶,交织在一起,将这个原本宁静的夜晚搅得无比烦躁。尤其是那个黑衣人的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息,那么的熟悉,回荡在记忆当中,却无法捕捉到身影。我摇了摇头,显得有些沮丧。

“公子。”捕神说道:“不然今晚你好好休息吧,明天一早,再去那北街一探究竟吧。”

“唉。”我长叹一声,喃喃的说道:“看来也只好如此了。”

油灯在角落里安静的燃烧着,房间内影子突兀的印在墙上,不甚明亮。我坐在椅子上,手里无所事事的握着那有些冰凉的酒杯,盯着眼前的地面发呆。将人偶吊起,这种事情还真的是前所未闻。适才那两人说道,被吊起的人偶就像是真人一样,就应该十有八九是画皮人偶了。但是为什么这种一般只会用在陪葬的阴邪之物会出现在这个偏僻的小镇之中呢?要是说有人供养了一个人偶,倒不是没有可能。

所谓供养人偶,就是在家里面养了一个活生生的画皮人偶,此术需每个两个月,就要给那人偶喝下供养之人的鲜血一碗,否则的话在月圆之夜极容易发生尸变。不过,一般像我这样的人偶师是不会接要供养人偶的人的生意的。因为这么做的话,会带来浓重的阴气,往往供养人偶的那家会成为至阴之地,容易凝集怨气,因此那家人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难道是这个镇子上真的有人供养了人偶?我有些焦躁的用手指敲打着酒杯,发出绵延不绝的清脆的声音。那这人偶会是谁做的呢?我在脑海之中飞快的思索着,试图寻找到一丝线索。

话说这画皮人偶师,乃是几乎已经很少见的诡秘行业了。很少有人愿意做这个职业,因为只要沾染上了人偶师这个头衔,就相当于半只脚已经踏进了地府之中了。时间久了,身上会有尸体的气味不说,还容易找来一些不干不净的东西。而据我所知,当今天下的人偶师只有区区八人。洛阳城中除去已经去世的闵二叔之外,便只有我一个人;蜀地曾经有过一位非常厉害的人偶师,人唤龙隐公子,不过近几年他似乎销声匿迹了。而鬼谷仞,曾经是人偶师,但是因为那神秘的鬼门事件,现在已经沦为了阴阳界之中恶贯满盈的掠魂师。再有就是东边松江府的杭先生,此人性格怪癖,喜欢研究一些奇门遁甲之术。剩下的三人我叫不上名号来,不过他们都常常游荡于西南羌地附近。这北边,或许是离浮罗古镇太近了,倒是从未听说过有人偶师的出现。而在这之中,给别人做过供养人偶的人,恐怕也只有已经去世的闵二叔和神秘消失的龙隐先生两人了吧。

而这供养人偶,机会颇多。而其中一点,也是供养人偶的大忌,便是吊起人偶。

吊起人偶,在供养人偶里面算得上是大凶之事。应为被供养的人偶,上面附着的魂魄往往是比一般散魂怨气稍重的亡魂。因此在人偶成形之时,便已经凝聚了相当深的怨气。而吊起人偶,则是意味着要将那怨魂吊入地府之中。因为在那阴曹地府之中,只有最为卑微且生前罪大恶极的鬼魂才会受尽吊索火鞭的折磨。所以若是将人偶吊起的话,会激发它更为强烈的怨念,极容易发生尸变。

《偶形纪》中曾云道:“并州府中尝有匠人供养一偶,其形如亡女,遂终日怜之。旦日,其偶游玩,竟落水。匠人嗔之,遂于横杆之上悬之。不日,匠人卒,其偶不知所踪。”大概讲的便是这件事吧。

我抬起头看了看那昏黄一片的光影,头突然变得有些痛。我喝尽了杯中的冷酒,然后借着油灯发出的黯淡的光,看到百里申靠在了桌子上睡着了,而捕神则一脸凝重的坐在那里,有些担忧的看着我。

我无奈的笑了笑,说道:“怎么还不睡啊,现在什么时辰了?”

捕神推开窗户,向外面看了一眼。那阵阵寒风一下子从狭小的缝隙中挤了进来,房间里变得有些冷了。睡梦之中的百里申打了一个寒战,下意识的裹紧了身上的衣服。外面天空一片迷茫,没有月光,就连那平日里闪耀的星星,此刻也已经隐匿了身影。四下一片死寂,只有远处不时传来的犬吠声,幽幽的回荡在静得怕人的街道之上,显得有些诡异,让人不由得从心底生出一股畏惧。

捕神打量了一下四周,又看了看那如墨一般的天空,关上了窗户,转头对我说道:“公子,已经快到子时了。”

我点了点头,然后站起身,打开了门。

“公子你要去哪里?”捕神急忙站了起来问道。

我没有转身,只是看着前面那一团被夜色笼罩的客栈之中,毫无感情的说道:“我出去走走,切记不要跟过来,在这里等我就好,明天一早我们便去北街一看究竟。”说罢反手关上了门,将那似乎欲言又止的捕神隔在了那纹饰精致的门板后面。

偌大的客栈里静极了,似乎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得到。我悄无声息的沿着那条昏暗的回廊向前走着,那些阴暗的角落之中,回荡着阵阵冷风,氤氲的遮盖住那些狭小的空间,仿佛随时都会从里面窜出一条黑色的人影,狰狞的向我扑过来一般。而前面不远处的一间客房里,却都透着隐隐的光亮,依稀的可以听到那熟悉的低语声。

是那两个商人模样的人?我神色一凛,放轻了脚步闪了过去,仔细的聆听着里面的话语。不过这次他们的声音太小了,我只能隐约听到“人”、“北街”几个模糊地字眼。我皱了皱眉头,然后退身走下了楼梯。那空荡荡的大堂之中,只有轮廓若隐若现的桌椅,还有那角落之中,显得有些阴森的神龛。我无声无息的推开大门,走了出去。

“公子要去哪里啊?”一个声音从那空荡荡的大堂之中幽幽的传来,如同鬼魅一般,钻进我的耳朵里。我不由得浑身一震,动作僵在那里。那声音异常熟悉,沙哑之中带着一丝玩世不恭,就像是那干裂的岩石被车轮压过一般,让人的脊背上不由得一阵阵的发凉。我缓缓的转过身,定睛向那一团漆黑之中望去。

一个颀长的身影坐在那高高的酒柜之上,居高临下的注视着我。虽然在这浓重的黑夜之中,他的容貌有些模糊不清,但是那双诡谲的眸子,和那浑身散发着的那股死一般的气息,让我还是轻易的辨识出了他是谁。

我低低的说道:“你?你在这里做什么?”声音几乎是从我的牙缝之中挤出来的,散发着浓浓的厌恶的气息。

“其实呢,我来这里是来找一个人的。”鬼谷仞坐在那依稀的黑影之中,淡然的说道:“他一直在和我作对,甚至还异想天开的要除掉我。”

“你说的不会是我吧?”我冷笑一声,有些不屑的说道。但身后的手却已经悄然的拿出了一张咒符,捏在手里。

鬼谷仞摇了摇头,用那一贯轻松的语气说道:“当然不是,所以季公子还是把手里的那张镇鬼咒符收起来吧,此去浮罗,一路上吉凶未卜,要是都在我的身上用光了,物到所需之时恐怕会不好办啊。”

我一愣,然后紧紧的盯着鬼谷仞那双神色莫辩的眼睛,心底却泛起了一丝隐隐的恐惧,他似乎可以窥视到别人的内心。于是我哼了一声,将手里的黄符放回了怀里,然后低沉的说道:“那你是来找谁的?”

鬼谷仞却干笑一声,并不正面作答,而是饶有兴致的盯着我,用含混的语气说道:“说起来我们三个人真的很有缘啊。我和你的目的是一样的,都是为了找到他;他和你的目的是一样的,都是为了消灭我;而我和他的目的也是一样的......”鬼谷仞话锋一转,语气突然变得冰冷了起来:“都是为了杀了你。”

“你是说,那个头戴斗笠的黑衣人?”我低低的问道,脚下却不由得下意识的向后移动了一步。

“果然是季公子,一点便明。”他用夸张的语气说道,那桃骨假肢发出了咯咯的响声。在这空寂的大堂之中,显得异常诡异。

我冷冷的问道:“那个人是谁?”

“哎呀,要是由我来告诉你,岂不是失去了乐趣么?”鬼谷仞拖着长音说道,那声音让人听起来格外的不舒服,我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无名火,甚至想纵身上去揍他一顿。然后只听鬼谷仞继续说道:“既然季公子来了,那我就不必插手了。这件事情,还是留给公子你亲自处理比较好。”

“你告诉我他是谁!”我突然怒吼了出来。声音回荡在厅堂之中,缭绕不绝。

“一个你意想不到的人。”说完这句话,鬼谷仞那鬼魅的身影就如同雾气一般,一下子迸散开来,化作缕缕黑烟,消散在了茫茫夜色之中。四下里静的出奇,我甚至能听得见自己那沉重的呼吸声。鬼谷仞的话语似乎仍然回荡在那空荡荡的客栈之中,缭绕着黑夜,有些模糊。我愣愣的站在那里,手僵硬的抬了起来,推开那扇门,走到了外面。

周身一下子被那股突如其来的冷风所包裹住了,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然后开始回想起鬼谷仞说的那些话来。一个在不停的找我的人,一个想杀了我的人,会是谁呢?那个斗笠人身上的气息确实很熟悉,但是我不记得身边熟识的人有对我怀恨在心的。我摇了摇头,暂时不去理会那让人心烦的事情了。整个小镇被宁静的夜色所笼罩着,仿佛是在轻盈的沉睡着。在这个冬季的深夜,显露出了难得的祥和。但是在这片安详的外表之下,涌动着汹涌的暗流,狰狞的嘲笑着那些漠然的人们。

我沿着空荡的街道向前走去,脚步声回荡在四周上,显得格外的突兀。没有月光,即便是眼睛已经适应了这死寂的夜晚,那些楼阁草房还是显得有些模糊。风在阵阵的刮着,卷起那些细小的沙尘。我环视着四周那片化不开的夜晚,想找到什么能够引起我兴趣的东西。然后,我便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

脚步声由远及近,有些杂碎。我一下子警觉了起来,急忙闪身躲在一旁的黑影之中,静静的看着那逐渐都进的人。是那两个商人打扮的家伙,弯着腰,小心翼翼的沿着黑漆漆的街道向前走着。我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待两人稍稍走远之后,便无声无息的跟了上去。

那两个人一路鬼鬼祟祟的向镇子郊外的后山走去。两边的景物开始渐渐的荒凉了起来,耳边也时不时的可以听到夜行动物的叫声,带着回音,急促的传进耳朵里。而脚下的路也变得更加的不平坦了,放眼望去,四周一片诡异的空旷。而前面那两个人丝毫没有停下来的一丝,仍旧飞快的向前走着。那这两个人到底想去什么地方?我心里的疑惑更浓了,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那两个人停了下来,似乎在耳语着什么。我心念一动,无声无息的纵身跃起,落在了树上。只见那两个人放慢了脚步向前慢慢的移动着,而前面的树林也突然开阔了起来。在那一片幽暗的寂静中,地面上凸起着一个又一个矮矮的土堆,漫天的纸钱在风中飞舞着,挣扎着。那两个人几乎快要都成一团了,但是他们仍壮着胆子向前走去。他们的身影在这一片连绵起伏的土堆之中,显得格外的渺小。

这是一片乱葬的坟地!

只见他们走到一座被刨了一半的坟头前,似乎在争吵着什么,然后高个子的那个人颤颤巍巍的拿起外在一旁的锄头,开始挖起土来。

难道他们是盗墓的,专门偷别人家下葬的陪葬品?我皱了皱眉头,继续不动声色的看着那举止怪异的两个人。渐渐的,那矮矮的坟头被挖的所剩无几,一口乌黑的棺材露了出来,在夜色下显得有些恐怖。云朵开始移动了起来,那惨白的月光慢慢的铺洒了下来,将这块坟地笼罩得无比诡异。那两个人用颤抖的手费力的敲开了那口棺材的盖子,然后缓缓的,激昂那沉重的棺盖掀了起来。

里面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那两个人探头过去,想要借着那银白色的月光,看看那阴森的棺材里面究竟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空气似乎凝固了,那寒风在疯狂的嚎叫着,回荡在山谷之中,让人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而就在这个时候,只听两声惨叫,那两个人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屁滚尿流的向后蹭着,怎奈那手脚却已经不听使唤了。我赶紧看过去,只见那棺材之中发出了一阵桀桀的声音,在这诡异的坟地之中,就像是谁在用那锋利的指甲挠着那棺材一样。然后缓缓的,从那个昏暗的棺材之中,站起来了一个人影。是一个姑娘,但是那姑娘的脸惨白惨白的,眼睛空旷而又无神,似乎没有灵魂一般,周身散发着浓重的怨气。她的身形以一个常人无法达到的角度扭曲着,晃晃荡荡的。

我一愣,然后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因为我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个正在慢慢的跨出棺材,无力的伸着手走向那两个已经吓得瘫在地上的人的姑娘是什么了。不由得从怀中取出一张咒符,警惕的等待着时机。

那,是一具快要散架的画皮人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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