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月已朦胧,林间秋风正凛冽。
把自己覆盖在沉重的枯枝下的洛湘,此时正紧闭着双眼,抱成一团,在彻骨的秋风里瑟瑟的发抖。乌青的嘴唇微启,不知是在轻声呢喃,咒骂着这鬼天气,还是在梦中沉吟,回忆着亲人温暖。
墨色的苍穹中,一片乌云快速的扑向那暗淡的金色玄月,这林子里再无一丝亮光……
正可谓是月黑风高。
林间秋风更急,从树梢、树杆间卷集着落叶而过,发出阵阵渗人的呼啸声,把洛湘得以存身的枯枝队也吹的哗哗作响,最上面的几杆枯枝,摇摇欲飞。
洛湘迷迷糊糊的动了动身子,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眉尖微皱,微合的双眼似醒似睡,半晌猛然睁开,露出一双清醒而明亮的黑眸,透过压在身上的树枝间的缝隙,一动不动的紧紧盯着不远处林间的微微亮光。
那亮光如今夜的月色一般朦胧,似夏日半空中的萤火虫一般左右摇曳漂浮不定,却又如玄月在苍穹之中一般,那亮光在这漆黑如墨的林间,是那么的醒目,让人难以忽视。
洛湘在浅浅的睡梦里,就隐约看到了一抹朦朦光亮,此时凉风正急,耳边听得身上的枯枝要被吹走,才朦胧的睁开眼瞧瞧,这一瞧不当紧,居然真的看到林间有片光亮。
洛湘立刻就被惊醒来,再无一丝困意。
林间荒芜,山中无人烟,但这深夜里,连月亮都被乌云遮了去,有光的地方,自然是有人才是,而洛湘这两日,正是发愁,找不到人烟儿。
说也有趣,看到亮光,洛湘当时第一个念头却不是惊喜,要冲出去看看究竟,而是一阵惊慌,不敢睁开眼睛去直视。
只因小孩子这些年,在京中郡公府父亲洛文远的书房里,读了太多鬼神志异类的杂书。
那类小说多是些尘世里的穷酸秀才,或是装神弄鬼之辈书写。满篇尽写这世间难解之事,那些人没那本领正经的考取个功名,胡编烂造却是大材小用了,用自己那妙笔生花的一支毛笔写出来的故事,端的是极尽了惊奇可怖……
洛文远虽是儒生,自幼尊崇的是“子不言怪力乱神”那套,却不是迂腐之人,博览群书之余,也收集了诸多描写鬼神的志异类小说,自己也曾草草读过几本,那怀才不遇的有志之士,借着鬼神针砭时事的经典之作。
待到洛湘进了府中书房,却是酷爱拣那类小说阅读,而且一看就忘记了昼夜寝食。
那类书里,就有大半是从这深夜里,林间忽亮起灯光讲起的……
那灯光里,不是冥域里飘荡出的鬼火,便是什么红粉骷髅、狐精野鬼之类。随便拿出一个来,都是那乡间妇人平日里拿来吓唬小孩子的“止哭妖怪”。
也亏得洛湘胆大,并且无数次的对自己说,让自己坚信这世间没有那些妖魔,才能敢爱不释手的读那些妖魔间爱恨情仇的故事。
但自从洛湘前夜里,见了那妖僧驭使的骇人骷髅,便有些动摇了自己曾经坚信的念头,如今见了这亮光,更是瞬间联想起了无数本小说里的诡异可怖,紧张的一丝声响都不敢发出了。
那亮光在林间明灭不定,离洛湘容身之处却是越来越近,越来越显明亮。
待到近处,洛湘才看得清楚,骇得更是小脸煞白,只恨自己睡觉选的不是地方,看那边!被光亮映照成昏黄的雾色里,竟走出两位宫装仕女,手提着两盏明亮的宫灯。
左边那位女子身姿略显高挑,右边那位女子身姿略显丰满,俱是一样的宫中仕女装扮,美丽端庄。在巨大的宫灯照应下,颇有几分月宫中那仙子的神采。只是林间秋日里夜色浓重、树影凄迷,与两位宫装仕女相衬,让人凭空感到七分诡异惊奇。
洛湘此时,只觉得自己全身毫毛直立,背脊发凉,手心冰冷,头上一阵阵的冒冷汗。此情此景,岂不是正是往常小说里的情景么……
如果说,与小说里,唯一有区别,就是自己此时是那么落魄。
该把自己换成一位进京赶考,中途遇到大雨,寄宿在破庙中的英俊公子才是……
洛湘正看着那两位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打着灯笼的宫装仕女胡思乱想。
平地里,天空中,忽然闪过一道亮光!随即一声惊雷震天。
洛湘认定了这两人定是那“孤魂野鬼”所化成的模样,心里想着,小说里此情此景合该是下雨天,夜空中就来了晴天霹雳。惊得正出神的落魄公子吓得是一个激灵就蹦了起来,从覆盖在自己身上的厚厚枯枝堆里一下跳了出来。
两位正迈着宫廷小碎步,在林间匆匆赶路的宫装仕女,只看见身前的老树下,忽然蹦出一个巨大的什么东西……
俱都被眼前这一变故,吓的齐声惊呼、花容失色,那位身姿高挑的仕女“啊”的一声,就把手中轻挑着的宫灯脱手,扔了出去,自己腿一软,紧紧的靠在了身边那位仕女身上,一咧嘴,居然被洛湘吓得就哭了起来……
洛湘手足无措的站在枯枝堆里,看了看离自己不足五步距离的两位花容失色的“孤魂野鬼”,又看了看恰巧滚落在自己脚下的,那位高挑的“孤魂野鬼”失手掉落的宫灯,脑子混乱的转动,犹豫着是该逃跑,还是该立刻跪地求两位“孤魂野鬼”高抬贵手,饶自己一命……
那位身姿丰满的仕女最是镇定,借着宫灯的亮光,待看得分明,老树下蹦出的是一个人来,立刻就松了口气,双手扶着软倒在自己怀里的同伴,连声安慰,口中说着“无事,无事。”
又冲着洛湘,厉声喝到,“你是何人!”
洛湘只觉得一阵迷糊,暗道这是什么世道啊!自己一个大活人居然能把俩个“孤魂野鬼”吓得都哭了出来。但自幼受到的良好家教,又见眼前这两个“孤魂野鬼”彷佛暂时无害,此时听得对方居然先问自己是何人,慌忙先躬身行了一礼,才说道,“说来话长,我是迷了路,才在此歇脚。”
“那你为何又忽然跳出来吓人!”那身姿高挑的仕女见那老树下蹦出来的怪物居然是一个人,说话举止还彬彬有礼,这才止了泪,站起身来,怒视着洛湘。
洛湘看着那仕女生气的模样,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不禁无语,挠了挠脑袋,弯腰去捡自己脚下的宫灯。
“姐姐休要听他满口胡言!这林子哪里是迷路会走进来的!他定非好人!”那身姿丰满的仕女见洛湘捡起来宫灯,要走上前来,忙把身旁的同伴挡在身后,把手中宫灯似长剑一般来挡洛湘。
洛湘更是无语,只觉得离奇可笑,自己竟被俩个“孤魂野鬼”当成了坏人对待!忙又行了一礼,伸着胳膊,远远的示意,把宫灯递还给那位身姿高挑的仕女。
又解释道,“我真的是迷路了,前日失足掉入一条小溪里,被大水冲了不知道多远,醒时便在这林子里了,我走了两日,也未见一户人家……”
那身姿高调的仕女瞪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目不转睛的看着洛湘一脸苦笑的讲述自己的遭遇,彷佛觉得宫灯照耀下,眼前这个忽然蹦出来吓自己的少年也不是那么恐怖了,伸手要接过宫灯来,却被身旁的同伴挡了一下。
那身姿丰满的仕女,仍是一脸敌意的看着洛湘,不让自己姐姐去接触眼前的这个来路不明的坏人。
“听娘娘说,前日里寒潭里的水全泄了出来,他想是倒霉,被冲到这附近……”那身姿高挑的仕女对拦着自己的姐妹说道。
“姐姐!就你好骗,他骗你,你就顺着他说的想!”
那身姿丰满的仕女不高兴的撅起了嘴,却彷佛也觉得自己姐姐说的有理,又看了看眼前一脸无辜状,伸手举着宫灯的洛湘。把自己的宫灯递给了姐姐拿着,大着胆子,一把夺过了洛湘手中的宫灯,又慌忙对洛湘说,“既然你不是坏人,那不要挡我们的路,你赶紧让开,让我们过去!”
洛湘正想着刚才那略丰满的仕女夺回自己手中宫灯时,碰着自己手背的感觉,冰凉凉的触感,直冷进心底,一听这两位胆小的“孤魂野鬼”要走,慌忙让开来,又往大树边上躲了躲……
两位仕女,手挽着手,另一手掂着宫灯,一边看路,一边回头看着洛湘,从大树另一侧,远远的绕过洛湘,然后慌慌张张的跑开了。
洛湘也一直紧紧的盯着那位身姿略显丰满的仕女,因为那仕女正防备的带着敌意的看着洛湘,洛湘也害怕她会忽然变成厉鬼之类的什么东西,猛然扑向自己。
直到那俩个宫装仕女跑开十余步远,洛湘才暗地里松了口气,又怀疑起那两人莫非真的是活人,自己是不是该追上去,跟着那两位仕女走出这片林子……忽又想起那位仕女与自己手背碰触到时,那一瞬间的冰冷之感……
洛湘摇了摇头,看了看身后墨色的树林,又看了看那两个逐渐走远的身影,心里直打鼓,被“孤魂野鬼”吃掉,还是被在这深秋的树林里冻死,这俩个下场都够惨的……
“哎~~~”洛湘听到那个身姿高挑的仕女,在远处喊自己,猛的一惊,惊惶的扭过头,“咔嚓”一声脆响,差点把自己脖子闪了,疼得洛湘直咧嘴。
顾不得自己脖子,回头正看到那个仕女在冲自己招手,大声的对自己说,“你记好!往这个方向走,一直走,就能走出这片树林!”
洛湘是本着送鬼神的心态,赶忙又遥遥的朝着那仕女,行了一礼,大声言谢。
那个身材高挑的仕女大声给洛湘指了路,就被身边的仕女拉着,匆匆忙往远处走去。
只走了几步,就又回头对洛湘大声喊到,“这个宫灯也留给你,应该能燃到天明的,树林里很黑的!”说着,就把自己手里的宫灯放在了脚下,这才挽着身边的仕女,匆匆跑远。
洛湘心中一阵动摇,徘徊不定,犹豫着这俩个“孤魂野鬼”莫非真的是活人?
待看到那俩个仕女走的远远的,树林里只剩下一团亮光,洛湘才走近那位身姿高挑的仕女给自己留下的宫灯,心中又想起小说里的剧情,莫非那盏宫灯莫非是什么妖魔法器幻化,是那“孤魂野鬼”有意留下坑害自己?
洛湘也不去掂那宫灯,只在那宫灯明亮的光辉边上坐下。
天空中,又是一道闪电划过,雷声滚滚,比之刚才更加明亮震耳。
一滴冰凉的雨点,落在了洛湘脸上,随后就是许多滴冰晶纷纷落下,大雨顷刻间就如瓢泼一般从天而降。
洛湘被冰冷的雨水浇在身上,冻的一个激灵,立刻就忘记了什么鬼神志异小说,一把抓起身边的宫灯,大喊着冲着方才两位仕女消失的方向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