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声震天。
定远侯翻身下马,卸下身上佩剑与头上头盔,交与一旁恭候的礼官,在迎风台之下,红毡之上,四拜叩首。身上铁甲相碰,发出冷硬的声音。
因是女子,林雪蝶她们并没有登上迎风台玉阶的殊荣。可是就连缠绵病榻的刘夫人也强撑着身子,来到迎风台旁的高台之上,观看她的夫君和儿子入城,接受千千万万百姓的欢迎。林雪蝶于观礼高台之上,这才头一次看见了自己的父亲——那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身形矫健有力,因为离得远了,面貌看不清楚。
眼前沙场凯旋的场面,彻底震慑住了林雪蝶。她以前跟着林母,只学了些妇人心术,却从来不知道,世界上竟然有一种东西,可以像火,像风,无法形容,不可掌握。
那是男儿郎的热血铸就的钢铁长城,那是五万将士铿锵有力的誓言:“犯我者,虽远必诛!”林雪蝶不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向前走了两步,想把这一切看得更清楚。
此时有礼官抬上一只硕大的银盆,里面盛有澄黄浓郁的酒浆,浓香四溢。这便是犒赏将士们的“凯旋酒”了,司徒鹏接过礼官手中的银杯,舀了满满一杯,仰头看向迎风台之上。
迎风台之上的帝王手中也拿了一只金杯,想必也是盛了酒。君臣两个一起动作,把杯中酒敬献天地。第二杯,才仰头饮下。饮毕,司徒鹏这才放声:“臣司徒鹏幸不辱命。得胜归来,愿圣天子天寿永在,大宁国祚绵长!”一字一句,威严遒劲,如同砸在旁人耳朵中一般。
迎风台之下,立列两边的文武百官无不动容。人人都知司徒一家将星辈出,可是自从圣上继位这二十年间,天下承平,从未有过战事。于是人们也就渐渐淡忘了,司徒将星曾经有着如何耀眼夺目的光彩,更有甚者还揣测着圣意,一力打压司徒家,在朝堂之上,冷嘲热讽,指桑骂槐。
如今这些人都明白过来他们之前的所作所为,不啻于是把剪了指甲的老虎当做大猫来玩弄,都暗暗出了一身冷汗。可是,大臣们也都知道,皇帝本来就忌讳司徒家,这一场胜利之后,司徒家本就如履薄冰的日子,是会更好过还是更难捱,实在是不好说。
礼官宣旨:“朕嘉司徒爱卿等为国建功,宜加爵赏。今授以定国公之爵位,任太子太傅之职,赐以碧崖丹朱,其恭承朕命。”由定武侯加封为定国公,从正二品升至从一品,又任太子太傅一职,这在旁人眼中,简直就是无上的荣宠了。可是司徒鹏心中却明白得很,太子太傅虽然历来是朝廷重臣担任的职位,可是现在皇帝并没有册立太子,于是何来太子太傅一说?怕只是个虚衔,为了削自己的兵权而来。①
宣毕,司徒鹏面无异色,俯伏,再拜。接过圣旨,转身,面向那三百将士,与这满城百姓,大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
这声音像是潮水一般传了开去,起先是那三百将士,追随着主帅,而后全城的百姓似乎也被这样的氛围所感召,跪伏与地,山呼万岁。一时间,呼声震天。那场面,恐怕见过的人,此生都无法忘怀。
林雪蝶站在那高台之上,觉得自己好像是模模糊糊明白了点什么,却又抓不住。从那时起,种子已经种下,等待它发芽抽枝的那一天,也不会太远了。
司徒侯府——
林雪蝶微微屈下身子:“父亲。”她偷偷抬眼看着这位万人景仰的新晋定国公,自己的父亲,司徒鹏。父亲面容微有风霜之色,左颊之上有着一道不小的刀疤,想来是早些年与敌人对阵之时留下的。然而这道疤却无损于他英武的长相,自有一种从岁月中沉淀下来的豁达,于沙场之中翻滚过的干练。
“起来吧。”在林雪蝶观察自己父亲的同时,司徒鹏也在细细打量这个女儿,林雪蝶的长相却和他心中所想相差甚多——这个孩子长相过于柔美了,像是那些娇滴滴的文人家的小姐,简直就不像是自己的孩子。司徒鹏又试图从林雪蝶的脸上找出一点当年林月娇的痕迹来,可是还是毫无所获。
他不禁有些怀疑,这到底是不是自己和月娇的孩子?为什么既不像父,也不像母?
可是,尚儿是不会骗自己的。他既然说这是月娇的孩子,这个就一定是她的孩子。想起林月娇,自己的青梅竹马,饶是见惯风霜的司徒侯爷,不,此时应该说是定国公了,到底还是有些近乡情怯,没有没脑地问了一句:“这些年,你和你娘在山上过得可好?”
林雪蝶在心中冷笑,自从她回到侯府,人人见到她,问得头一句话必定是这个。过得好不好?身子好不好?如何如何怎样怎样。若是真的担心,当年又为什么要把人赶出去?她心中愤懑,却没有注意到司徒鹏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称呼林月娇为林雪蝶的“姨娘”。
林雪蝶低下头,不想让司徒侯爷看见自己眼中讥诮的光:“劳父亲挂念,孩儿和姨娘都过得好。”
“嗯。”司徒侯爷点点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对待自己的孩子一向冷淡,是个十足的严父,此时想和这个多年未见的女儿说些话,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了。司徒鹏不开口,林雪蝶便也不开口。沉默了一阵,父女之间越发尴尬起来。
司徒鹏踌躇了一下,终于问道:“你娘亲,是怎么跟你说起我的?”这一次,林雪蝶终于察觉到司徒鹏对于自己母亲的称呼,心中软了软,也改了称呼,回答道:“娘亲不曾跟孩儿说起过父亲。”
司徒鹏一怔,声音带着苦涩,低低地问:“一句也没有吗?”
林雪蝶缓缓地摇头:“不过孩儿离家之时,母亲曾对孩儿说过,若是父亲问起,有四字要孩儿代为转达。”
忙问:“哪四字?”
缓答:“无话可说。”
十年相伴,十年夫妻,十年分离,到最后,竟换来这样一句“无话可说”。他知道月娇看似柔弱,但是性子最是决绝。他只是没想到自己的小妻子竟能无情到这个程度。
作为一个夫君,他放任她被人欺负,不置一言,她会心寒,也是应该的吧。只是他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她,为了他和她的孩子,她现在不知道也没关系,总有一天,他会光明正大地把她接回来,让她做这侯府之中的女主人。
月娇,你就再忍耐一些日子吧。快了,就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