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椿棋室,养心厅。
“好——!鲁国‘势不可挡’啊!”
有位来自鲁地的门阀贵族少爷——闵姓少爷,忍不住额头冒汗,激动得嘶声呐喊。
闵氏是战国时代鲁国那边的一支大姓。
上古周朝时,鲁国的鲁庄公死后,他的儿子名叫“启”,当了国君,当时还很年轻,只过了两年,就被人杀害了。后来王室追加封号给他,称为鲁闵公。
闵,就是怜悯,可惜,痛心的意思。好在鲁闵公已经有了独生子,后来他的子孙,就取闵字作为姓。闵姓来源于鲁国公族,而鲁国公族又来源于周朝王族,因为周朝刚建立时,周王族中有一位叫伯禽的,被分封到鲁地,建立了鲁国。
而再追溯上去,周朝王族又是黄帝中重要的一支,周的始祖叫后稷,后稷就是黄帝嫡传后代。闵姓后来在陇西郡发展成望族,世称陇西望。
这位闵姓少爷情绪激动,俨然在回到了风云激荡的战国时代,而他,代表的是比较弱小的鲁国,现在,镶玉是执“鲁国”棋子与“楚国”棋局对弈搏杀,他自然是紧张得满额头汗,
厅中一片鼓掌喊好之声也骤然而起。
凤夫人早看出形势不对,也早就想出了应变之策,乘着厅内一阵热闹激动之时,不动神色地挥挥手。
立时,凤夫人的贴身丫鬟忆锦趋步上前,靠近凤夫人,“夫人,有何吩咐?”
凤夫人压低声音,“你速速把四姨太叫过来。”
她这一招也够狠绝,梁校尉本来就是四姨太慕倾的外祖父,是来帮助四姨太争取到三少奶奶的位置的,但是,眼下情况发生了改变,梁校尉似乎很欣赏五姨太镶玉,而且要极力帮助镶玉成为三少奶奶。
如果这盘棋,镶玉赢了,梁校尉肯定是心服口服,非要禀告皇上,把镶玉赐婚给玉亦铮。
那样的话,后果将不堪设想。
所以,凤夫人派人去把四姨太慕倾找过来,让慕倾和镶玉之间产生隔阂。
镶玉看到慕倾,或许会产生内疚感,不忍心夺得本应该属于慕倾的三少奶奶的位置。
这就是凤夫人心中所打的算盘。
忆锦眼珠子一转,很快明白凤夫人的意思,当下心中暗暗称“妙”,佩服凤夫人的应变和奇谋,低下头去,低声回答,“是,我现在就去找四姨太。”
等忆锦离开,养心厅内的气氛愈发的激烈起来。
几个来自荆楚之地的望族少爷则是不禁连声叹息,跺脚唏嘘,竟是如丧考妣一般沉痛。
终于,镶玉果断落棋,一举切断追兵归路,十余回合激战,竟将与大本营割裂的一队“楚军”歼灭!
众人先是寂静半秒,旋即,鲁地闵姓少爷高声喊道:“执事,上酒!每位先生一爵,鲁国泰山美酒!”
片刻之间,一队侍女飘来,镶玉和在场所有人手里便有了一爵红亮亮的泰山美酒。
闵姓少爷激动地举爵笑道:“为鲁国不衰不灭,干!”遵照为胜利者庆贺的规矩,所有人都举爵呼应:“为鲁国不衰不灭,干!”全场一饮而尽。
梁校尉虽然是输了,但却喝得利落豪爽。
“没想到五姨太的棋艺,远远胜过老夫!”他放下酒爵,豪放地大笑着说。
镶玉把酒爵放下,不好意思地摇头,“不敢当,不敢当。”
“有何不敢当的?”梁校尉紧紧盯着镶玉。
镶玉看了看夫君玉亦铮,再看了看已经面如土色的凤夫人,慢慢回转头,回答道,“国人喜欢品字。品诗词,品美食,品美酒,品茶道,品棋艺。我的棋艺,实在还没到境界。”
“境界?”梁校尉好奇地眯起眼,“五姨太何出此言?”
镶玉想了想,“或许就是王摩吉的棋禅吧?”
梁校尉愈发感兴趣,“愿闻其详。”
旁边凤夫人看梁校尉越来越喜欢镶玉,整张脸再也淡定不起来。
镶玉却是镇定自若,娓娓道来,“生死存亡的棋局也好,万劫不复的结果也罢,成败荣辱的过程也好,快意恩仇的潇洒手谈也好,禅的修炼就在过程中。最羡慕的不是一掷千金的赌棋,关乎时局命运的所谓的名局,而是平平常常的棋迷的游戏。”
“好!”梁校尉鼓起掌来,“说得好,继续继续!”
镶玉点点头,“在游戏里,人间几乎反映的情感都回在围棋的过程里淋漓尽致的表达。爱恨纠缠在一起才是真,成败纠葛在一局才是真,获得便宜也许就是累赘负担,半点优势也许就是失败的关键。据说在围棋之初的优势往往就是棋局失败的根源。这也是诗人为什么会往往以棋入诗的缘故。”
“好一个五姨太!”梁校尉深深地望着镶玉,他已经下定决心,他转过头,看向玉亦铮,“你有这样一个绝世珍宝的姨太太,还娶什么三少奶奶!我明日早朝就禀告圣上,让他赐婚……”
镶玉抬起手,拒绝道,“梁校尉有所不知,小女子本来就是皇上赐给夫君的妾室。”
“那岂不是更好?”梁校尉大笑,“皇上再恩宠备至,将你赐婚给你夫君!”
镶玉正要解释,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外祖父,外祖父!原来你躲在这里下棋!找得我好苦!”
人未至,语先到。听声音便知道是四姨太慕倾。
“校尉、夫人、少爷,四姨太来了。”忆锦亲自打帘子,亲自回禀。
凤夫人见四姨太慕倾终于来了,神色这才稍微有一些缓和,炯炯的目光,射向镶玉。
这个五姨太镶玉,已经让她好几次差点淡定不起来,表现出喜怒来。
实在是个厉害人物。
镶玉撇过头去。四姨太慕倾已经出现在门口。此时,她刚刚换下了丧服,穿着朴素的衣裙,但仍然艳光照人。秀美中透着一股英气,当真是丽若春梅绽雪,神如秋蕙披霜,两颊融融,霞映澄塘,双目晶晶,月射寒江。
“啊,外祖父,你在和小五下棋呢!”慕倾看到镶玉坐在梁校尉的对面,显然有些惊讶。
镶玉这才感觉到窘迫,先硬着头皮说,“是啊,梁校尉处处让我呢。”
她这样说着,悄悄抬眼望向凤夫人,看她目光炯炯,激动地准备欣赏一场大战的模样,想起刚才打帘子的是忆锦,当下心知肚明——慕倾是凤夫人派人找来的,凤夫人就是要看自己和慕倾之间的大战。
慕倾当然会心怀芥蒂,如果她的外祖父倒戈相向,胳膊肘往外扭,转而支持镶玉,慕倾也许就开始认为是镶玉主动“勾引”了她的外祖父,到时候,镶玉是跳进黄河洗不清。
镶玉这样想着,开始胆战心惊。
最后一秒,她看着慕倾豪爽的笑脸,下定决心——她可不想因为这种事情,伤害了自己在鹿鸣苑唯一的姐妹,破坏了彼此之间义结金兰的深厚感情。
“小五?”慕倾见镶玉望着她发愣,便探身过来,“小五,你怎么啦?”
镶玉报之以灿烂微笑,“我没事。”
然后她转向梁校尉,梁校尉此时真纠结着,一个是外孙女,一个是欣赏的女子,到底支持谁呢?而镶玉已经帮她选择了。
“梁校尉,”镶玉笑道,“小女子不才,还想与梁校尉下一盘棋。”
梁校尉抬头,“好极好极,不过,这盘棋又是什么赌约呢?”
梁校尉当然猜透了镶玉的心思,当下直截了当地问道。
镶玉也很干脆,点点头道,“我想代表我的好姐妹慕倾,和梁校尉下一盘棋。”
“那老夫代表什么?”梁校尉微微蹙眉,探身问道。
“梁校尉就代表我。”镶玉笑答。
旁边的慕倾歪了歪脖子,“怎么回事?怎么都乱了?小五代表我,外祖父代表小五,也就是说,若是小五赢了,就是我赢了;若是外祖父赢了,就是小五赢了?”
“正是如此。”镶玉点点头,“我若是赢了,请梁校尉支持慕倾当上三少奶奶。”
镶玉说得如此直白,养心厅里的众人立时明白了她的意思,当下大家都震惊地屏气凝神。
凤夫人表面上不动神色,心里却是炸开了锅,暗暗佩服镶玉的机灵应变,不但转危为安,破解了她的挑拨离间,而且还趁此机会,加深镶玉和慕倾之间的姐妹同盟情谊,再者,还可以让梁校尉对镶玉她的印象更好。
果然是一箭三雕。
忆锦望着镶玉,瞳眸里也满是敬佩,再看看凤夫人,此时凤夫人已经恨得牙齿“咯吱”作响。忆锦突然想笑,忍不住暗想,在这玉府里,凤夫人最大的威胁,恐怕马上就不是二少奶奶,而是这三少爷的五姨太金镶玉了。
如果让镶玉再当上三少奶奶,那凤夫人这个婆婆,说不定要受自己的儿媳管制了。若是镶玉再联合老太君一齐对付凤夫人,那凤夫人马上就会变成第二个“鲍夫人”了。
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就在忆锦也想得一阵恶寒时,梁校尉已经拍手大笑起来,“好个侠气冲天的五姨太,为姐妹两肋插刀,好,好,那老夫聊发少年狂,就与你下这一场赌棋!”
此时,梁校尉是放松了,把艰难选择投注在棋局上,听天由命。
而玉亦铵、玉亦铮和卢炳章,却是心中百味杂陈。
特别是玉亦铮。他知道镶玉是不忍心伤害慕倾,所以这盘棋,镶玉是肯定要赢了梁校尉的,这样才能把三少奶奶的位置给慕倾。
玉亦铮懂得她的良苦用心。
他当然也喜欢慕倾的豪放爽朗,这一点将门虎女的特质,在贤惠的大姨太浣人、泼辣的二姨太惜景、清丽的三姨太鸾喜身上,都是找不到的,也是玉亦铮很喜欢的。
不过,他的这五位姨太太,虽然各有千秋,争奇斗艳,但是,他目前最感兴趣的,还是金镶玉,那个高深莫测、总是会做出让他吃惊的事情来的五姨太金镶玉。
他还记得初见她的情景。在金家。
碧蓝一泓,万里无云。秋日上午的阳光带着温暖的意味,明晃晃如金子一般澄亮。
隔着花梨木雕翠竹蝙蝠玻璃碧纱橱和花梨木雕并蒂莲花玻璃碧纱橱,他看到她在和丫鬟们调笑,说着说着,笑意越发浓,眼波将流,盈盈浅笑,红晕便如流霞泛上双颊,轻摇团扇,启齿灿然,音色清澈如大珠小珠玎玲落入玉盘,轻声漫出。
看得他有些怔忡发痴。
家常的一窝丝杭州攒边随意簪了几朵茉莉花,零乱半缀着几个翠水梅花钿儿。身上只穿着一件鹅黄色撒花烟罗衫,下穿曲绿绣蟹爪菊薄纱裤。
锦缎垫子,石青撒花椅,瑞脑香在座侧的错金波斯文纽耳铜炉里,淡白若无的轻烟丝丝缕缕没入空气中,乌漆小茶盘,细白如玉的瓷碗,盈盈生碧,烟霞袅袅,茶香袭人肺腑。
梅花朱漆小几上投下金红斑驳的光影。玳瑁制成菊花簪,银镏金的草虫头。
虽不是极美,但美得很有感觉。
他呆呆地看着,看她笑乱了发髻,便重新梳妆。
他看她挑了一支翡翠簪子插上,又抓了一把钉螺银插针疏疏在髻上插成半月形状。正举着手拿了一对点珠耳环要戴,一侧头瞧见铜镜边缘纹的嫦娥奔月的样子,零星几点素净珠翠隐隐流转淡淡的珠光,暖暖的风把鬓角的散碎发丝吹到脸上。
他惊艳异常,忍不住退后一步,撞到旁边的假山,吃痛轻呼一声。
“谁?谁在外面?”丫鬟高声惊呼。
他看她也有些吃惊,猝然站起,走过来,腰肢微动,头上曳翠鸣珠的玉搔头和黄金璎珞随着她的动作,在乌黑云髻间划出华丽如朝露晨光般的光芒。
他注定入局了。
这是不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
他希望这个总能给他带来惊喜的金镶玉,做自己的三少奶奶。
但是,他很明白,谁做自己的三少奶奶,不是他能决定的。
就连各房里的通房大丫头,也都不是他能决定的。
他突然感到很无力。
此时,镶玉已经和梁校尉面对面坐了下来,准备再下一盘。
两人刚刚坐定,女执事便捧上玉酒给二人斟起。
镶玉和梁校尉同时举爵相向,一饮而尽。
也就在这片刻之间,大盘于棋枰均已安置妥当,女执事肃然站于长案三尺处,养心厅众人们也围拢在大盘下啧啧感叹今日的奇遇。
棋童捧来铜鼎请二人定名,梁校尉摸出一个“魏国”,厅中顿时哗然喝彩。镶玉随意一摸,却出来一个“陈国”。围观者不禁一阵叹息。
因为在战国初期,陈国是极弱极弱的。
镶玉看着手中的棋子,不由自主的大笑起来。
“五姨太,笑从何来?”梁校尉正色问道。
镶玉豪气勃发,“人言弱陈,安知不会在我手中变为强秦?”
梁校尉长长吁了口气,“在战国初期,五姨太岂不知我手中的魏国更强大?”
“强弱之势,古无定则。强可变弱,弱可变强。变化之道,全在人为。安知魏国不会萎缩弱小?”镶玉决胜心起,双目炯炯发亮。
梁校尉也特别兴奋,慨然道:“陈为弱国,五姨太请。”
镶玉盯着棋枰,也不谦让,一枚黑子“啪!”的打到中央天元上。女执事高声报道:“陈国占据天元——!”围观者一片哗然,竟一齐聚拢到棋枰四周。
梁校尉惊讶得“啊”了一声,“五姨太,你这是何等下法?许你重来,莫将陈国儿戏了。”
镶玉却淡定得很,放高声豪爽笑道,“中枢之地,辐射四极,雄视八荒,大势之第一要点也。如何儿戏陈国?”
“老夫若是占地,那五姨太之势,岂非成空?”梁校尉说着,拈一白子,打到右下角位。
女执事高声报道:“白棋第一手,右下三三位——!”
众人一片赞叹,纷纷点头。
镶玉却依然保持淡定,缓缓说道,“势无虚势,地无实地。以势取地,势涨地扩,就地取地,地缩势衰。”拈一枚黑子,“啪!”的打到右边星位。
“黑棋,右手星座——!”
须臾之间,大棋盘上已落九手。黑棋五手均占上下左右中五星位,白棋四子占四方角地。梁校尉凝视棋盘,看黑子构成了一个纵横天地的大“十”字,正色拱手道:“五姨太果然厉害,五姨太行棋,着着高位,全无根基,却是何以将陈国化为实地?”
听他这样担心,镶玉不禁笑道:“若有高位,岂无实地?梁校尉请落棋!”
梁校尉便不再说话,开始驱动“魏国”攻取实地。“陈国”却是腾挪有致,尽量避免缠斗。几十个回合后,“魏国”角边尽占,仔细一看,却都龟缩于三线以下。“陈国”却是自四线以外围起了广阔深邃的大势,莫名其妙的竟使“魏国”实地明显落后于“陈国”!
凤夫人在旁边,慢慢松了一口气。
看这阵势,镶玉是要赢了,那坐上三少奶奶宝座的,就是四姨太慕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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