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传说中的玉亦铮。
玉府的三少爷,这个鹿鸣苑女儿国中唯一的男子。
这样一想,镶玉脑海中罗曼蒂克的元素瞬间灰飞烟灭,只剩下残酷冰冷的黑暗事实。
她很清楚现在自己的立场。在玉府这个女儿国里,女性基本上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主子,即夫人、奶奶和小姐;另一类是仆婢,即丫鬟和管家的仆妇妈妈。
除了这两类人之外,还有一种女人,她们介于主子和仆婢之间。这类女人其实更像是仆婢,因为在家族团聚的时候,夫人、奶奶和小姐们陪着老太君坐,而她们就必须站在旁边,除非有特殊情况,像刚过门之类的。然而,她们又像是主子,在平常日子里,她们到小姐和奶奶们那里去,会受到客气的款待。
没错,她们就是——姨太太们——用现代语言来说,是情妇,是二奶,是小三。
正嗟叹人生荒诞,轻歌曼唱的玉亦铮一曲终了,就在众人意犹未尽的时候,湖心突然起雾了,那艘画舫溢出白色的轻烟薄雾,凝而不散,整个画舫被裹入其中,身形若隐若现。
镶玉睁大眼睛。当那轻烟薄雾渐渐沉落,消散许多,便露出了一位美人翩翩起舞的身影。
水袖挥舞,柳腰折断,举手投足间满是奔放的美和撩人的风情。最有情致的是,玉亦铮还用箫音为她伴舞,那箫音清丽得不似人间所有。
“那是谁?”镶玉颇具危机感地问。
管家卫町钜笑答,“那是三姨太。”
这三姨太,闺名鸾喜,精通音律,雅擅歌舞,体态纤美,轻盈如燕,大有汉成帝刘鳌的皇后赵飞燕之风。
本是白州博白县人也,州境有博白江,盘龙洞,房山,双角山,大荒山。鸾喜生于双角山下,美而艳。因为家贫,十四岁待客舫上,席间顾盼生姿,众人皆目眩神迷。虽然是歌女,唯洁身自好,欲觅知音,豪贵爱其色,虽千金不至。
后来不幸遭遇轻薄子,愤而自尽,被玉亦铮所救,从此对其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后玉亦铮以珍珠十斛赎买了她,纳为妾室。
传为一段真情佳话。
此时,湖中心画舫之上,轻烟薄雾已经渐渐散去,露出了玉人吹箫、美人起舞的真貌。
那画面真是一幅美轮美奂的仙景,在画舫上飞舞的身影更是吸引了众人的目光,连正恶狠狠地厮打耍狠的玉亦铵,也忍不住停下动作,垂涎欲滴地望着那清丽如仙的飘渺舞影。
“灼灼荷花瑞,亭亭出水中。一茎孤引绿,双影共分红。色夺歌人脸,香乱舞衣风。名莲自可念,况复两心同。”
伴随着杜公瞻的这首《咏同心芙蓉》,仙影舞得更加曼妙无双。快得令人眼花缭乱的繁杂舞步,却由她踩得那样轻盈,婀娜多姿的娇躯似乎丝毫没有重量。宛似洛神,宛似凌波仙子生尘袜,又像是她所歌咏的荷花一般迎风摇曳,出尘若仙。
其情其景,似舞于湖心,雾生足下,烟笼娇姿,凌波飞舞,水过无痕,疑似画中仙。
此时其他的笙管乐声都已经消散,只余一缕箫声在湖上若隐若现,箫音舞姿交融水乳,浑然一体,珠联璧合。
当镶玉的视线投向那白衣吹箫的少年,差点被吓得惊叫出声。
虽是隔得极远,却也认出那少年,正是乞巧七夕节花灯会上,那个射中金钱,夺得琉璃宫灯,并将那个用北海夜明珠照明的名贵宫灯赠予了她的少年!
他就是她的夫君?
依然孤卓清冷的气质,超凡脱俗,仙雅之至,叫人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
镶玉极力远瞩,凝眸深望,痴痴傻傻地看着那吹箫的玉立少年,只觉心都醉了。色不迷人,人自迷,她是真的动心,为这她理想中的完美的古代世界。
直到有声音把她的思绪强行拉扯回来。那时管家卫町钜已经和众打手、家将一齐将前来滋事的玉亦锬表少爷送走了。唤镶玉的那个声音,真是莺声燕语。
“五妹妹回来了?也不先吱一声,让姐姐我来接接。”珠圆玉润,似大珠小珠落玉盘。
镶玉茫然地撇过头去,是一位肌骨莹润、玉立亭亭的粉黛佳人,穿浅绿色银纹百蝶穿花花式的上衣,腰身紧收,下面是一袭鹅黄绣白玉兰的长裙。梳简单的桃心髻,仅戴几星淡绯璎珞,映衬出云丝乌碧亮泽,斜斜一枝翡翠簪子垂着细细的一缕流苏。
“这是大姨太。”晶琛压低声音提醒镶玉。
鹿鸣苑的大姨太,出身名门,闺名浣人,名字和她的衣饰气质一般素雅。
家门名宦,父亲为当朝国子监祭酒,品等为从四品,诗书之家的传统使浣人有了读书的机会,但父亲并没有对她刻意培养,而是尊崇“女子无才便有德”,所以在生下浣人之后,并未让她怎么读书,只不过将些《女四书》、《列女传》、《贤媛集》等三四种书让她读读,使她认得几个字,记得前朝这几个贤女便罢了。
为了不给娘家丢脸,浣人在鹿鸣苑从来都是温良恭俭让、三从四德的典范。
她协助正室三少奶奶管理整个鹿鸣苑,统辖协调五房的姨太太,然而她是真正恪守封建礼法、与世无争,从来安分顺时,不肯卷入矛盾斗争的旋涡。因为是姨太太之首,玉府的大场面她没资格掺和,但是在这鹿鸣苑的很多重要事件中,她都会在场,可是她永远只肯充当“敲边鼓”的角色。
不受尘埃半点侵,竹篱茅舍自甘心。这种装愚守拙、不与人争、乐于吃亏的为人处世方式,也不失为自保于世的一个妙法。
“多谢大姐姐关心,”镶玉屈膝福了福,“大姐姐愈发恬静贞美了。”
大姨太笑意盈盈,上前一步拉起镶玉的手,“五妹妹你也愈发美艳欲滴了,”她赞美得很真诚,笑得让人感觉如沐春风,“刚才在欣赏二少爷吹箫配合三妹妹的舞蹈,被我打扰了,真该打,该打。”说着就要去打自己的脸。
本应该去拉住她的镶玉,听了这话,却是瞪圆眼珠子,大大地愣住了。
“大姐姐,你刚刚说,那个吹箫的白玉少年,是——二少爷?”她急急地问。
大姨太保持微笑地点点头,“那是铭二少爷。”也就是玉亦铭,二少奶奶樊氏的夫君?
镶玉的脸蛋儿顿时涨得通红。
“方才咱们的三少爷也奏了一曲琴,咏唱了一曲李白的《古诗》。五妹妹想必也欣赏到了。他演奏既毕,本来准备给跳舞的三妹妹伴奏,不想三少奶奶突然发病,咳嗽不止,他便急急地乘小舟离开画舫了。”
原来自己误会的背后,还有这么一段妻妾争风吃醋的狗血戏码。
不过,这么说起来,自己的小叔子,为什么要在花灯会上为自己射中金钱夺得那琉璃宫灯呢?莫非这本尊和那小叔子有奸情?
“五妹妹,你站了半天,想必也累了吧?”大姨太亲切地挽着镶玉的手,“来,我送你回你院里去。”果然是热情周到。
镶玉道了谢,陪着笑,跟随大姨太往自己的院子里走去,途经一花香袭人、姹紫嫣红的花院,院门上栗匾巧书“红阵圃”。
这名儿也取得忒雅致了,看得镶玉有些恍惚走神,想到《西厢记》里那段《落红成阵》,崔莺莺唱,“落红阵阵,遍地胭脂冷,蝴蝶梦断杜鹃惊花魂。”
然而这红阵圃里面的气氛,却不是凄凄惨惨戚戚的,镶玉听闻里面划拳猜枚,热热闹闹的行酒令的声音传出来,呼三喝四,喊七叫八。镶玉忍不住探头一望,见红阵圃里正筵开玳瑁,褥设芙蓉,当中一位姨太太,和一干的各等丫鬟,正毫无管束,笑嘻嘻、热闹闹地喝酒行酒令,那场景,真是“红飞翠舞,玉动珠摇”。
突然那姨太太站起来,故意正色道,“酒令大如军令,不论尊卑,唯我是主,若是违了我的命令,可要受罚的。”说完就“咯咯”地笑起来。看样子就是天真浪漫的主儿。
说完,这姨太太就先作了个《调笑令》。
“花酒,”她手指花指酒,“满筵有。”指席上,“酒满金杯花在手,”指酒指花,“头上戴花方饮酒,“以花插头举杯饮,“饮罢了”,放下杯,“高叉手,”叉手,“琵琶发尽相思调,”作弹琵琶手势,“更向当筵口舞袖,”起身举两袖舞。
那动作,那细节,实在开朗豪爽,看得镶玉忍不住抿嘴笑。
“那是你四姐姐。”大姨太介绍道。
鹿鸣苑的四姨太,闺名慕倾,外祖父为典军校尉,掌管近卫禁军,祖上多将军,算出身将门,将门出虎女,家里亦从小把慕倾做男孩儿养,因此她身为女子却有男儿的疏朗与开阔胸怀。心意明媚,行动亦不犹抱琵琶,举手投足矜持作态。
镶玉看她体健貌端,穿的竟是胡服,白色纱衣,绿色绫裤,红色锦靴,腰间缠着轻纱彩带,身上却没配什么珠玉琳琅,看上去就像男装。
又看她刚刚坐下,就开始割腥啖膻,烧烤鹿肉,大口大喝,大说大笑,不拘小节,想着肯定是个神经大条的爽快姑娘。趁兴时大块吃肉,忘形时挥拳拇战,偶尔男儿装扮,白日里佻达洒脱,顾盼间神采飞扬,须眉也须自拙。
这样的四姨太,最适合当姐们儿了。镶玉忍不住想。
“那不是小五吗?”正想着,眼尖的四姨太已经看到了镶玉,马上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大力地向镶玉挥手,“小五,大姐,快来快来,和我们一块儿玩射覆!”
大姨太还在犹豫着,镶玉已经跨进红阵圃去了。
镶玉知道怎么玩射覆,以前读李商隐的那句“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时,就特地查了资料,把传统的行酒令方式都摸清楚了。现在就派上了用场。
“见过四姐姐。”镶玉先行了个礼。
被四姨太一把抓过去,心急火燎似的,“见什么见?快坐下,开始了开始了!”
四姨太和镶玉掷骰对了点子后,四姨太便覆了个“人”字,镶玉说“人”字泛的很,她就又覆了一个“窗”字,两覆一射。镶玉见席上有红糟蜜瓜鸡,便射着四姨太用的是“鸡窗”、“鸡人”二典,即覆的“鸡”字,因而射了一个“埘”字。四姨太一听,知她射着,用了“鸡栖于埘”的典,二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各饮了一口满杯。
继而又玩了几盘,对了点后,镶玉覆了一个“瓢”字,概用了“瓢樽空挂壁”的典,即覆的“樽”字,四姨太射着,说了—个“绿”字,概用了诗句“愁向绿樽生”的典。两人又感觉彼此默契得紧,大有惺惺相惜的感觉,彼此又是对望大笑。
镶玉笑得酣畅淋漓,是真觉得开心。这四姐姐,绝对是鹿鸣苑的一株奇葩。镶玉感觉,有了她的点缀,这玉府就少了些勾心斗角的阴冷,多了些阳光灿烂的生趣。
“好妹妹,”四姨太说,“我怎么感觉和你相见恨晚?”
镶玉笑得合不拢嘴,“於我心有戚戚焉!好姐姐,我们去义结金兰,以后做真姐妹!”
到目前为止,鹿鸣苑的四位姨太太,镶玉都见到了,真是聪颖灵秀,各有千秋。
忍不住开始好奇,能坐拥这四位风情各异的绝代佳人的男子,也就是她的夫君,究竟是何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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