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十天了，怎么还没有大爷（吴语，对大家长房长子的尊称，无关乎年纪）一点消息？”宽敞大气、陈设讲究的厅堂上，一个长相俊俏但凶相毕露的少妇，瞪圆了眼，指着一干跪倒在地的下人们咆哮着，“苏州城就这么一点地方，你们怎么会找不到呢？都是吃干饭的吗？养着你们有什么用？还不如养两条狗呢。”
厅堂正中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位富态的中年妇人，微闭着眼睛，嘴中喃喃而语，似乎在安详地默念经文，但她拨动着佛珠的手明显在微微颤动着，透露出她心中的不安和焦虑。
跪在地上的那些下人，个个战战兢兢，脸色煞白，垂首不语。
这是明末苏州城数得上的大财主之人家叶家的内堂。叶家夫妻二人，老爷叶文廷，因生意做得大，一年倒有七八个月不着家。太太就是此刻坐在正中那位中年妇人。他们只有一个独生儿子，也就是大爷叶云卿，今年十七岁。叶云卿去年成的亲，大娘娘（吴语，对大家长房长媳的尊称）就是正在堂上大发雌威的美貌少妇。
今天叶家内堂之所以会有这么一出，是因为十天前，叶云卿一个人出门后就没回来。主心骨叶文廷没在家，这下可急坏了太太和大娘娘。家中仆人城里城外、所有认识的人家去找，可就是没丝毫的音信。
“怎么？都不说话？”大娘娘凶巴巴的哼了一声，手指其中一个十四五岁的下人，“阿墨，昨天可是你的最后期限，可到现在大爷还没回来，看来只能把你送官严办了。”
阿墨哭丧着脸，低声抽泣着。他是叶云卿的贴身僮儿，奉了老爷太太之命，平日里从不敢离叶云卿左右。可那天一早叶云卿就差他去桃花坞买扇子，可等他买好了扇子回来，叶云卿已经出去了。问书房中的伴读阿天，阿天说大爷没说去哪里。问门房的阿青，阿青说大爷去了北壕的刘家，他马上去刘家问大爷的好友刘三爷，刘三爷说大爷没去过。等他再回到家，晚饭前大娘娘派丫头来请大爷进去。这下，他犯了个错，以为晚一点大爷总要回来，就谎称大爷要在在书房里用功，今晚就不进去了。谁知叶云卿不但晚上没回来，接下来两天也不见人影。而他谎话说僵了，大娘娘一次次派丫头出来问，他只能一次次以大爷要用功为名欺瞒。直到第三天，被丫头桂香拆穿了西洋镜。这下大娘娘以为是他和大爷合起伙来蒙蔽她，硬是要他交待出大爷的去向。他百般解释没用，不但被打了家法，还被限定了期限要找到大爷，否则就送官严办。期间，靠着管家叶忠求情，又宽限了几天，但昨天已经是最后一天了，他又找了一个晚上，两只脚也跑得快断了，可依旧没有叶云卿的丁点踪迹。他如今除了哭还能有什么办法？
“哭，哭！你就知道哭！”大娘娘烦躁的一跺脚，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挥了挥手，“你们，滚出去！继续去找。叶忠，你备了老爷的帖子，送这个小奴才去吴县衙门。”
众仆人如丧家之犬般退了出去。站在一边的老管家叶忠应了一声，便来拉阿墨。就在这时，冷不丁地响起一个清朗的声音：“慢！”
大娘娘、叶忠、阿墨以及厅堂上所有的丫头、仆人都是一愣，连一直闭着眼睛的太太也不由得睁开了双眼。此刻，老爷叶文廷不在家，主人也就是太太、大娘娘两人，还有谁有这个资格、这个胆子喊出这个“慢”字。
喊话的是刚才一直站在仆人们身边的一个十五六岁少年，一袭青衫，不是下人的打扮，但和堂上那一老一少两个妇人身上的绫罗绸缎相比，显然也不像此处的主人。
他叫阿天，算是叶云卿的伴读。
太太见是他，脸上流露出厌恶的神色。阿天是她多年一块去不掉的心病。十多年前的一个晚上，叶文廷远出归来，还带回了这个皮包骨头的阿天，说是路上捡来的孤儿。叶家乐善好施是出了名的，她也没太在意，可后来她觉得不对劲了。因为一般情况下，这种孩子也就给口饭吃，当个僮儿这么养着也就是了，可叶文廷却说这孩子长相不错，就不要做下人了，让他给卿儿作个玩伴吧。到了叶云卿读书的年纪，竟还让阿天一起进了书房伴读。这还不算，叶文廷还几次提出要收他当养子。她思来想去感到这孩子的来路有问题，硬是顶着不同意。果然，没多久，有风言风语传来，说阿天是苏州城一个戏子的遗孤，还说这个戏子是叶文廷的相好。成亲以来，叶文廷既没纳妾，也没听说有其他的风流韵事，何况这戏子又死了。所以她虽然心里像吃了个苍蝇一样的难受，但还是隐忍着没有发作。但从此见到阿天就讨厌，从来也不给他好脸色看。因为她怀疑阿天是叶文廷和戏子的私生子。
也不知是因为从小没有父母疼爱，还是因为她一直冷待他，或是因她的缘故，府中下人也都不太把他当回事的缘故，这个阿天越长越怏，话越来越少，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少，到如今几乎整天就苦瓜着脸，像个哑巴似的，全不像个十六岁的少年郎。这也就愈发让她感到讨厌了。
可今天是怎么了？这小子是吃错药了？敢大庭广众之下来干涉叶家的家务。而且……他怎么毫无往日的猥琐样，变得这么精神，两眼这么有神。这还是阿天吗？
阿天的举动也让大娘娘吃了一惊。稍一愣神，她脸上挂起一丝嘲讽的神色，冷笑一声，道：“呵！你是叶家什么人？也敢喊出这个‘慢’字。”
阿天不亢不卑地朝大娘娘躬了躬身，不慌不忙地说道：“请大娘娘息怒。阿墨虽然有错，但他确实是不知道大爷的下落，并非有意欺瞒大娘娘。那天早上大爷确实是叫他去买扇子了，这点我可以作证。”
“你作证？”大娘娘冷笑连连，“我还没来得及找你算账，你倒还有心思替阿墨出头？”说到这里，大娘娘柳眉倒竖，凤目圆睁，厉声道：“我来问你，你身为大爷的伴读，大爷不见了好几天，你为何不跟太太说，也不跟我说？要是你早说的话，当时就找的话，又怎么会找不到？”
“太太关照过我，只要陪着大爷读书就行，其他事叫我不要多说多话。”说到这，阿天瞥了一眼大娘娘，继续道：“何况，大娘娘乃是大爷的枕边人，大爷不见了，第一个知道的也该是你啊！”
“我……”大娘娘一下子红了脸，恼羞成怒道：“还不都是被你们这些狗奴才欺瞒的……”
“哼！”阿天似乎吃了雄心豹子胆，冷笑一声，“若是大娘娘脾性好一点的话，大爷又怎会宁愿睡在书房也不愿进内房？阿墨又怎敢谎言欺瞒？大娘娘又怎会三天后才知道大爷不见了？”
这话可触到了大娘娘的痛处。叶家虽然有钱，但在明代社会地位并不高。而大娘娘却是官宦之女，嫁到叶家带着点屈就的意味。加上自幼娇生惯养，脾气大得不行。不但对叶云卿管手管脚，还要处处以她为中心，就好像是公主下嫁一般。所以她虽然貌美，却并不为叶云卿所喜，成亲以来，小夫妻感情一直不太融洽。
“你……你……”大娘娘小脸涨得通红，手指阿天，气得说不出话来。
“放肆！”太太忍不住，一声断喝。她虽然也对这个儿媳不满，阿天的话几乎是说到了她的心坎上，但她又岂能容忍别人来对叶家的事说三道四？更何况这个人是她看着就讨厌的阿天！
“倒真是看你不出来！平日里像个哑巴似的，今天这是怎么了？变得伶牙俐齿了？你刚才不是说的吗，我叫你不要多说多话，今天怎么敢多说多话了？”太太阴着脸，冷冷的目光如同刀锋般刺在阿天的脸上，“是不是觉得大爷找不着了，是你出头的日子到了？”
阿天毫不畏缩地迎着太太的目光看去，眼神竟然还带着几分不屑：“太太说错了吧？大爷对我不错，他在的话，我的日子还好过一点，要他真的出了远门，全由着你太太的性子来，我不被赶出叶家已经是上上签了，哪还敢奢望出头？”
“敢情你还有几分自知之明！”太太心中巴不得现在就令人把这个孽种打出府去，但又怕男人回来没法交代，“那你就给我听好了。老爷和我收留你，那是看你可怜，别蹬鼻子上脸，把自己当成个人物似的。在这个家里，你和阿墨他们也没什么两样。还轮不到你来说话。”
太太原以为自己这番尖酸刻薄的话出来，阿天也就吃瘪了。没料到，阿天竟然哈哈一笑，毫不嘴软：“你以为我愿意说话？我不过是看在叶家对我有养育之恩，看在老爷、大爷平素对我不薄的份上，不愿意看见大爷流落在外，下落不明，而你们这两个女人却毫无见识，只知道在这里打骂下人，却不知道好好动动脑筋去找找大爷。”
乖乖！不得了了！阿天这番话一出口，惊呆了太太、大娘娘，吓坏了阿墨、叶忠以及所有厅堂上的丫头、下人。要说一开始阿天虽然有些胆大犯上，但总还没失了礼数，现在可不一样了，简直就是在和太太、大娘娘开战了，是在骂她们了。这小子是不是疯了？
沉默了一会儿的大娘娘首先醒过神来，从座位上轰然而起，喊道：“反了、反了……来人啊！把这个目无尊长的狂徒拖出去家法伺候。”
听到主人吩咐，大娘娘手下的两名粗使丫头上前便要去推搡阿天。阿天一甩袖子，对着她们灿烂地一笑：“不劳二位姐姐动手，我自己会走。”
这两个丫头长得五大三粗的，从没有男人对她们笑得这么甜过，没由来地一个眩晕，一向死板的脸上竟然也露出了一丝扭捏的笑容。
阿天朝着太太、大娘娘微微一躬，气度悠闲地转身朝门口走去，好像不是去挨打，而是去领赏。一边走还一边摇头叹息：“大爷啊大爷！我吃点苦头没关系，只是你不知要何时才能回家喽？”
一直冷冷地看着阿天的太太见他堪堪就要跨过门槛，忽然开口：“站住！”
“太太还有何吩咐？”阿天头也没回，背负着双手仰头望着晴朗的天空。
“你知道卿儿去了哪里？”太太问道。
“我不知道。大爷要去哪里从来不会跟我说。”阿天依旧没有回头。
“那你刚才这话是什么意思？”太太皱起了眉头。
“我虽然不知道大爷去了哪里，但我能找到大爷。”阿天慢慢地转过身来，脸上挂着自信的笑容。
“哼哼！”大娘娘一脸的不屑，“你不知道大爷去了哪里，你能找到他？就凭你？”说着，对太太道：“婆婆，别听他胡说，他这是在耍刁，想要逃避家法。”
太太摆了摆手，对阿天道：“大娘娘说得不错，你凭什么说你能找到卿儿？”
阿天淡淡一笑，抬手用食指指了指自己的头：“凭这个。”
老太太鼻子哼了一声：“今天可真是奇了，你不但变得健谈了，连脑瓜也聪明了？好！那你就说说看……”
“天机不可泄露。”阿天眼睛往天上一翻，轻飘飘地吐出六个字来。
敢情他变成仙人了。
“你……”大娘娘这个气啊！再次对着太太道：“婆婆……”
太太也再次摆了摆手，强压着怒火：“你说你能找到卿儿，可怎么找你又不肯说，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清楚，大爷由我来找，府中一干人等都要听我的指挥。”阿天颇有点大言不惭的味道。
“你真能找到？”太太鼻子一哼。
“信不信由你。”阿天不屑地又翻了翻眼。
“你几天能够找到？”
“五日。五日内我一定让大爷出现在这个厅堂上。”
“此话当真？”
“当真！”
“如果五日内找不到大爷怎么办？”
“呵呵……”阿天朝着太太意味深长地一笑，“太太不是一直希望我离开叶家吗？如果五日内找不到大爷，不用你来赶，我自会离开叶家，而且永远不会再出现在叶家。”
被他当面说破心事，太太的老脸皮也微微一红。
“请太太示下，要是我找到了大爷，又当如何？”有罚自然也得有赏，阿天岂会客气。
“只要你把大爷找回来，我不但会重重赏赐于你，还会让认你为义子。”太太咬了咬牙，言不由衷地说道。
“这倒不必，我可没这个福分。”阿天出乎意外地摇了摇头，“只要明年的童子试太太恩准我参加就行。”
“好！一言为定！”如此简单的条件出乎太太的预料，她赶紧答应。
“一言为定。”阿天显得胸有成竹。
“可要是这五天内大爷自己回来或是别人把他找到了呢？”大娘娘不甘心地问道。
“大娘娘尽管放心，阿天岂是贪功耍赖之人。”阿天不屑地一笑，“只要不是我找到的，这个约定就当放屁。”
“那你就用心去找吧。有什么需要，只管找叶忠就是了。”太太挥了挥手，显然不想再生变化。
“那……现在可以放阿墨了吧？”阿天指了指跪在地上傻看着他的阿墨问道。
“嗯……”太太点了点头，“不过五日后找不回卿儿的话，那他还是难逃重罚。”
“谢谢太太，谢谢大娘娘。”阿墨暂时躲过一劫，赶忙叩头谢恩。
“阿墨，我们走！”阿天上前拉起阿墨就要走。
“慢点。现在才刚过巳时，话要说说清楚，今天可也要算在五日之中。”大娘娘有点斤斤计较。
“算就算，没问题。”阿天显得很爽快，但接下来话锋一转，点在大娘娘的痛处，“我倒是奉劝大娘娘一句，好好改改你的脾气，否则这次找到了大爷，下次大爷还得不见。”说罢，转身而去。跪麻了双腿的阿墨，踉踉跄跄地跟在他的身后。
“你……你……”大娘娘手指着阿天的背影，气得不行。
太太眯缝着双眼，久久凝视着阿天离去的方向，半晌，才满脸担忧地自言自语：“这……这哪里像是个十五岁的人？唉！当初我就不该同意让他进这个家门，这下……以后只怕叶家是不会太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