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得城中,正是掌灯十分。水韵轻车熟路,很快便找了一家灯火辉煌、人声鼎沸的酒肆,要了个临街的上座,点上酒菜,便跟夏凌雪对饮起来。几杯酒过后,水韵双颊微微泛红,眼波流转,笑靥如花,明亮的光线照在她脸上,更显得肌肤细腻光滑,娇俏妩媚。其他桌上的男人,全都有意无意地朝这边张望。
“你一个女孩子家,就这么跑出来跟人喝酒?”
“酒,不是专门给男人喝的。再说,我身为女子,却未必输给男人。”
“我是担心你安危。”
“有什么好担心的,难道,有人想打我主意?”说着,水韵略显挑衅地扫了室内一眼。虽然她没有穿标志水家的衣服,那凌厉的目光还是让大部分看往这边的人低下了头。
“在我印象当中,好像女孩子都是比较矜持的。”
“这样喝酒玩乐,你不高兴?”
“没有,在一座陌生的城里,在黑乎乎的夜里,跟如此俏丽的女子在一家陌生的酒肆对饮,很新鲜,很畅快。甚至可以说,很刺激。”
“一看你就是没出来玩过的。整天不是在家练功就是在外头杀人,有什么意思?放松一下,无拘无束地玩乐一番,享受一番美酒与菜肴的滋味,看看街上随意行走的路人,诸事不操心,万事不压身,多痛快。”说到这里,水韵又大大喝了一口酒,说:“生活,除了是一场场的战斗外,还是用来享受的。”说罢,凑近身子附到夏凌雪耳边,说:“每次出任务杀人之后,我都要这么出来胡闹一番。将杀人积累的那种压抑释放出去后,下一次杀起人来会更加痛快。任何事情,做多了总是没有新鲜感的。”水韵退回去,妩媚一笑,说:“不要眼中只盯着敌人,要学会调节自己的生活。”
水韵一说到敌人,夏凌雪立即想起火狄的日芒军,眉头又习惯性地皱了起来。
水韵一拍桌子:“想什么呢?夏凌雪!我拉你来喝酒,说话哄你开心,你给我皱眉头?再皱你就给我滚!别扫了本姑娘的雅兴!”
这女人,脾气还真大。夏凌雪惊讶地撇撇嘴,微微叹口气,举起酒杯,说:“喝酒!”说完一口气灌了下去。
水韵拍手道:“这还差不多。”说完忙不迭给夏凌雪倒酒。
水韵那张脸,变起来实在是比什么都快。夏凌雪又喝了一口酒,说:“今天,其实很高兴,我从来都没有这么玩过。从我有记忆起,我妈便逼着我习武读书,也差不多读了五六年圣贤之书吧。过十岁后,便习武,一心追求力量的强大,一日都没有松懈。十二岁,艺有小成,在洛州金家败了几个人,便承蒙我太外公厚爱,成为乾坤门掌门。回到云州,便是一场又一场的血战。不到一年的时间,便丢掉了圣贤所教的那一堆大道理。他们的道理,在如今的世道,已经行不通。差不多打杀了一年的时间,终于助我父亲登上归云郡郡守之位,让夏家在归云郡站稳脚跟。但是我一日都没法松懈,因为乾坤门的责任,犹如一座大山压在我身上。”
一下说这么多话,夏凌雪嘴巴有点干,喝一口酒,继续说:“前段时间,重返洛州,掀掉了一块压在乾坤门头上十年的石头。然后,设计对付了另外两大出头对抗金家的家族,也免不了一番打杀。压下那两家,便冒出一个金光门掌门,皇上支持他取代我太外公国师之位。无奈之下,我冒险战他。我苦练两月,侥幸胜过了那人,将其毙于拳下,初步平定洛州局势。结果我太外公又告诉我,乾坤门曾经出过一个叛徒,那个叛徒很可能已是神道的修为,对金家恨之入骨,太外公希望我可以在他死后去化解这段恩怨。在化解那段恩怨前,我还要先设法化解另外一段恩怨,我外公多年前种下的祸根,于是先去了炎州。”
讲到这里,夏凌雪突然停住了,说:“很奇怪,我跟你说了这么多话。我没有杀人,便在准备杀人,要不就是在杀人的路上,已经很久没有跟人说过这么多话了。”
水韵一直在痴痴听着,似乎没有听到他刚刚的话,说:“你去炎州干了什么?接着说!”
夏凌雪犹豫了一下,说:“我去炎州,见火家家主火狄,希望他可以打消攻破金铎国的念头,结果跟他吵了一架,不欢而散。然后,便回来闷头练功,坐等我太外公的死讯。他一死,我要先去安抚金家多年前的那位叛徒。那人已经杀过好几名使者,所以我去的时候,不能太弱。随后,如果有命回来,就要对付火狄的日芒军。”说到这里,夏凌雪惨淡一笑,说;“对付日芒军,我并没有什么好办法。上阵杀几个几十个人,不顶用。”
说到这里,夏凌雪长叹一口气,眉头又微微皱了起来,说:“所以,从我有记忆起到现在,这种天黑以后跑到城中喝酒打发时间,还跟人说这么多话的事情,我从来没干过。我不像你,有爷爷,有父亲,有伯伯,有族中子弟罩着。除了我福叔,我别无依靠!而我的肩上,却肩负着我夏家的兴衰与金家的安危。”一股脑儿将这些事情全部说出来后,夏凌雪感觉心中舒畅不少,那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压力,暂时缓解了一点。
水韵幽幽地说:“我懂了!”随即一笑,继续给夏凌雪倒酒:“凌雪,你真可怜!这样,就更加需要喝酒!来,我们今晚一醉方休,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都忘个一干二净!”
夏凌雪“啊”一声,睁大了眼睛,怀疑自己听错了。“你确定现在我们更应该喝酒?”
水韵一抿嘴,眼珠一转,点点头,说:“不错!郁闷和忧愁,是最好的下酒菜!来,凌雪,我们尽情干杯!去他的叛徒!去他的日芒军!”
水韵的语言和动作实在太具有煽动性,夏凌雪端起酒杯,跟水韵重重一碰,痛快喝了下去。然后便是第二杯、第三杯…也不知道喝了多少杯,总之夏凌雪起身的时候,已经晕头转向,水韵不得不过来扶住他。
走到柜台前面,夏凌雪隐约记得自己应该付账,摸索了半天,还没从钱袋里将银子掏出来,水韵已经结过账了。
夏凌雪头靠在水韵滑腻的脖颈上,闻着她身上淡淡的幽香,口中喃喃道:“水韵,虽然我看似风光,其实我心中并不快乐!我的身上,有太多难以承受的重担。”
水韵嘿嘿一笑:“爷爷下午夸你的时候,你不是很得意吗?”
扶着水韵的肩膀跌跌撞撞走到外面的街道上,一阵冷风吹过,夏凌雪清醒了一点,连忙推开水韵,说:“对不起!”说完,腹中一阵恶心,走到路边呕吐起来。
水韵走过去,轻轻拍着他的背,等他吐完了,又用手帕替他擦干净嘴,然后扶着他往前走,说:“你都醉成这样了,还摆什么君子的风度?扶着我,别摔着了!我们去找家客栈休息吧。”
夏凌雪晕晕乎乎扶着水韵的肩膀,跟她穿过已经行人稀少的街道,走到一家客栈的门口。水韵要了两个房间,将夏凌雪送入其中一间,将他丢到床上,替他脱掉鞋子,吩咐小二打一盆热水过来。小二送上毛巾和热水,水韵替夏凌雪擦干净脸,接着关上门,便开始解夏凌雪衣服。
夏凌雪浑身软绵绵的没力气,感觉水韵似乎在动自己的腰带,轻轻抓住她的手,说:“做什么?”
“放心好了,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就你现在这样,你行吗?替你脱掉外衣准备睡觉。”
夏凌雪任由水韵脱掉自己外衣,恍惚之间想起很多事情,昏昏沉沉睡去。水韵在一旁坐着,静静看着夏凌雪那张此刻略显苍白的脸,脸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她想起来夏凌雪曾经对她说过的一句话:“你还年轻,有必要将家族使命扛在身上吗?崇高的东西,总是很沉重!”那时候他脸上是云淡风轻的样子,实际他的内心呢?水韵伸手搭上了夏凌雪的手,不过中间隔了一段虚空。就在刚刚那顿酒里,她已经触摸到这个少年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这时候,夏凌雪开始说梦话,最先叫出来两个字:“父亲…”语气颇沉痛。
夏凌雪第二日一醒来,便看到了斜倚于床边的水韵。夏凌雪伸手轻轻推一推她,说:“你怎么没有去休息?”
水韵睁开眼睛,嫣然一笑,满室生辉,说:“你昨晚一直在说梦话,我在一边听着听着便睡着了。”
夏凌雪一惊,说:“我说了什么?”他心中需要瞒着水韵的小秘密还是不少的。
“你说了你父亲。”
“不可能,我父亲安安稳稳做他的郡守,我根本就不挂念他。”
水韵顿了一顿,“你说的,是火狄!”
夏凌雪一愣,说:“火狄?”
“凌雪,你都说出来了,还装什么?”
“我说了什么?”
“火狄是你亲生父亲,为何你不认他?你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以至于对他如此愧疚?凌雪,不要撑着了。你心中,压抑了太多东西!”
夏凌雪隐隐明白自己在梦中说了些什么。理智上,他向着养父。在感情上,他却无法抛却跟亲生父亲的血肉之情。清醒的时候,他可以强行撑着。醉了,在梦中,他肯定会觉得亏欠了火狄。他本不该如此对待他,父辈之间的事情,他去介入,本是一笔糊涂账。他以为自己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实际,没有决定会是正确的。如果不是水韵在一旁听到,他还要骗自己很长一段时间。
“凌雪,你是大大的好人。”水韵说。
夏凌雪看着她通红的眼睛,说:“你哭了?”
水韵伸手抹了下眼睛,点点头。
夏凌雪看着她,伸手搭上她的手,感受她手上的柔软与温暖。有人分担心事,那种感觉不坏。
沉默一会后,夏凌雪说:“我们走吧,我要回去了。”
在城内吃过早点,二人穿过青石街道,缓缓走到城门外。一股萧瑟的秋风吹过,夏凌雪替水韵理一理鬓角被吹乱的头发。
“昨晚喝酒,过的可开心?”
“很开心。”
“凌雪,我一直想去北部冰原走一趟,去看一看那里千年不化的雪山。你陪我去好不好?”
夏凌雪眼神穿透尘土弥漫的官道,说:“解决洛州的事情,便陪你去。”
“去杀人吧!杀掉一批不知好歹的人,就算事情没有圆满解决,心情也会好转。那时你就陪我出去游玩,我还有很多地方想去。”
夏凌雪盯着自己的手,重重一点头,说:“我会的,天涯海角,都会陪你去。”
水韵扑入他怀中,给他一个重重的拥抱,丝毫不理会周围投来异样目光的行人。
夏凌雪搂住那纤细的腰肢,感受少女身体的温软。然后,踏上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