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云子摇了摇头,“季某今日竟有些看不明白了!”持杯于手,将头伏于桌面,似已不胜酒力。
少顷,季云子的声音变得深沉萧索,喃喃道:“方今天下,乱象已呈,凤兮凤兮……‘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季言本以为,这凤栖阁主,应有襟怀四海之心,或负匡济天下之志!……然今日与君把盏话谈,倒令季某心生疑惑……公子言谈不与流俗,淡然洒脱,心平如水……”抬起头来意味深长地一笑,“南轩伴竹,凤翔九天,哪一个才是公子真颜?”
季云子此时醉意全无,目光如炬,一瞬不瞬直视着李青筠:“君欲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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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青筠沉默半饷,良久方舒了口气,展颜一笑道:“知我者季先生也!”
“不知先生可曾听闻一句话,‘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李青筠悠悠说来。
季云子的神情立时变得有些古怪,突然手指着他纵声大笑起来,只笑得前仰后合,恣意张狂,却无言语。
李青筠竟似完全没看到他的反应,伸出食中两指自棋笥中拈起一枚棋子,凝视着它,继续言道:“此本为他山之玉,清风白云,不知日月,却为玉工开采研磨,成为这坪上之子,纵使其心皎皎无尘,不得自守清明……”说着“嗒”地清脆一声,将这枚光泽柔润的棋子点在棋盘中央的天元星位上,“任它在局中处于何位,于棋局何等重要,棋子就是棋子,永无可能挣脱其为弈者摆布之命运!”
季云子笑容早已收敛,反问道:“那便如何?”
李青筠目光直视季云子,挥手袖子一拂,扫落棋坪上零落残存的棋子,一脸平静澹定:“惟有做这弈棋之人,方可不操于他人之手!”
季云子神色郑重,望着他不发一语。
李青筠微微一笑,“南轩伴竹,凤翔九天,都是我,也都不是我……若无凤翔于九天,何得以伴竹于南轩?”
季云子良久注视着李青筠,唇边笑容一点点扩大,意味不明:“如此说来,公子欲做这弈棋之人,为的竟是伴竹于南轩了?”
“有何不可?”李青筠扬起眉毛,反问道,“南轩也好,凤翔也罢,不外‘自在’二字!”随即淡淡一笑,“以玉石为棋,我心是这阡陌纵横;以江山为棋,胸中自怀四海八荒!”
“壮哉!”季云子拊掌而叹,“季言今日方知,原来这‘自在’二字,竟是所求之大,不可复加!”
李青筠随手又斟了一杯酒,以指拈杯,显得闲适逸然,口中的话却是惊人之语:
“不知先生可愿助我为这弈棋之人?”
季云子的神情又变得古怪,方今天下乱象纷呈、群豪并起,门阀世家或展野心、或求自保,无不在四方招揽才俊之士,此事本不足奇,然这位亦筠公子与他不过今日初见,虽谈笑晏晏,却已可说交浅言深,此时又作惊人之语,其行事还真是出人意表啊!
招揽人才,不是应该先以豪言壮语,蛊其心志;再展露一番雄厚实力,以消顾虑吗?……
仔细端详了一番,季云子竟似听到了无比可笑的事情,以手击案,仰天大笑起来!
厢房内一直默默在旁的**脸色一变,怒意显现。
李青筠却不为所动,语气依然澹定自如,“先生何故发笑?”
“公子真是妙人,莫不是在与季言说笑不成?”季云子笑意稍敛,“向才说什么‘人在江湖,身不由已’,足见处境并不安然!今公子年未及弱冠,所从者寡,身份不重,地位不显,才名不著,声威不彰,且问公子欲使季言追随,所凭者何?”
一旁的**已是勃然大怒,再也忍不住,当即斥骂:“季言!公子以礼相待,你却做此等言语,当真狂妄无加,欺我李氏无人乎?”
李青筠挥手止住了暴走中的**,唇角一丝讥诮隐现,咀嚼着这几个字:“所凭者何……”随即莞尔一笑:“我以诚示先生,先生何须试探于我?”说着摇了摇头,“也罢,便与先生分说则个!”
李青筠走近窗边,远望栏外青山如黛,丘峦起伏,悠然问道:“当今王室不振、帝星晦暗,却是正朔皇权,受命于天,先生可愿匡扶汉室,挽社禝于倾颓?”
“……”季云子哑然。
李青筠了然地点点头,“如此说来,先生周游天下,志不在此了!
“听闻颍川陈氏公子今当而立之年,乃人中龙凤,贤名遐迩,门下英才俊杰无数,陈氏中原豪门世家,不知先生可愿追随?”
“……”人都逃到这儿了,还用说吗?
李青筠又了然笑道:“是也,先生之志亦不在此!如此……倒令亦筠生惑了,适才先生问我欲何求,我亦问于先生,四方游走,所求者何?”
季云子沉默片刻,忽然笑了,“公子好辩才,险些又被公子引偏,季言还请公子先行解惑!”
李青筠摇头笑道:“先生既不属意陈氏,则向前所言亦筠年未及弱冠,所从者寡,身份不重,地位不显,才名不著,声威不彰,云云,皆非本意……”
“我来告诉先生我凭的什么?”
李青筠傲然一笑,目中神采生辉,语气透着一种不容辩驳的自信:
“凭先生这百日来在长安凤栖阁中的观望流连;凭亦筠知先生游走四方,所为何来!凭我今能够在往来熙攘、才俊云集之处识得先生;凭亦筠今番筹划、以力弱形危之势赢得先生的江山一局!”
言及此处,李青筠注视着季云子,轻声道:“适才你我把酒畅谈,亦筠已知先生心曲!我今请先生相助亦筠为这弈棋之人,又何尝不是亦筠予以成全先生之志呢?”
听得此番言语,季云子阖上双眼,好一会儿才缓缓睁开,正迎上李亦筠含笑的目光,二人相互注目良久,唇边笑容愈显欢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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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成老弟,季言适才并非有意讥讽公子,还请你不要心生怨懑!”
“先生多虑了,少爷都不见责,玉成哪敢心怀不满!如今少爷对先生尊崇有加,望先生鼎力相助,玉成于愿足矣!”
“自当如此!”
……
兰楹厢内此时相谈甚欢,气氛融洽。
李青筠骤然想起一事,惊呼一声,“今日与先生把酒畅谈,险些忘记尚有一场论剑之约,玉成且陪先生少坐,亦筠要先行告退了!”说着拱拱手,匆匆推门离去。
**偷看了一眼季云子的神色,歉然笑道:“先生勿怪,少爷……”
季云子挥了挥手笑道:“无需如此,我知公子不是拘于俗礼之人。你我今后同为公子效力,何必如此见外?”
“呵呵,先生稍坐,玉成再去为先生取一坛凤翔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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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得门,却是直接追上了李青筠,“少爷!”
李青筠虽急匆匆地出门,此时却缓步而行,并未走远,似乎已知道**会追上来。
“少爷,此人言语倒是不俗,只是,可信吗?”**一脸忧虑,迟疑着说:“您今天跟他说了这么多……万一有什么……”
李青筠却没有回答,只莫测高深地一笑,顺手将手中折扇塞到**怀里,转身翩然离去。
“……”**呆呆地看向扇子,想了好一会儿,皱着眉头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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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凤鸟不至,河不出图”语出《论语·子罕篇》,可理解为凤凰不出现,贤明的君王不会现于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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