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意让她看到，为什么？”
两人躺在塌上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采云心慌意乱地离去后，李青筠忽然以玩味的目光看向绯衣，沉声问道。
绛云楼本就为待客之所，客人留宿之时岂有旁人随意闯入的道理？采云进来之时显然毫无准备，根本没有想到房中还有他人！此事就有些意思了，纵使绯衣或有疏忽忘记提醒她，绛云楼内的小丫头们又是做什么的？
绯衣赧然一笑道：“绯衣原想说是自己一时疏漏，忘记知会采云，却知瞒不过公子！”
轻轻坐起身来，披上一袭轻衫，自枕畔抻出一条素白丝带，随意将长发系于一束。
“采云看似清冷，却是个有情女子，那日公子虽只匆匆一现，却令她记挂于心……”绯衣的秀眸中熟悉的嘲讽之色闪过，隐隐透着一丝怨艾自伤，“我等风尘女子，奈何情系王孙贵游，到头来还不是烟波虚话？”
“于是你就想绝了她的念想，是以昨夜以色相诱？”李青筠淡然道。
绯衣脸上泛起红晕，垂首一笑。
李青筠看在眼里不禁好笑，“你这般行事有过几回了？就不担心采云怨你？”
“哪里能有几回？”绯衣羞嗔道，“便只这一次！采云自公子走后性情有异，与别大不相同，我心里担忧……她，是不会因此事怪我的……”
微叹了一声，绯衣轻声道：“妾与采云自小一处长大，姊妹情深，采云生性善良，又沉溺于诗书，但见阳春白雪，浑不解世情之艰……似我等以声色侍人的倡优女子，虽今日风光，倘真为豪门侍妾，孤伶无凭，人所轻贱，其时犹不及婢仆……”
回眸一笑，“公子尊贵之人，就不要与我们两个苦命女子计较了罢？绯衣这里向公子赔罪了！”
李青筠心中暗赞，眼前女子年不过双十，竟已透彻世情，如今她姐妹在长安士人中声名遐迩，享尽追逐荣宠，可说风光无限，而她却冷静如斯，想来早就在为自己姐妹的将来精心绸缪了！
卿本奇葩夺艳，奈何沦落风尘……
想到此处，李青筠怜意顿生，语气和缓温柔：“日后你们若有什么难为之事，不妨来找我，我虽不是什么尊贵人物，想来还是可帮上忙的！”
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绯衣微微一笑，这笑容既不见深处的那一丝嘲讽，也没有惯常的妩媚风情，却显得格外光华粲然，“公子能做此语，足见为有情之人！然今日绯衣失礼在先，君不见罪已觉幸甚，何敢再以琐碎杂芜之事劳烦？”
“公子是做大事的人，于今一别后，恐再难以相见……绯衣向来只在人前起舞，从未与歌，今日便为君一曲，以谢君心！”
……
“帘内笙歌曼舞，尊前笑语羞颊。醉红笔墨落飞花，付与春风作画。
一曲弦绝相思，三生梦断韶华。何事袅袅寄天涯，不若寥无牵挂……”
这正是当日采云所唱的那曲《西江月》，词是采云所填，不过后半阙却是李青筠那时的即兴改编之作。绯衣的嗓音比采云略为低沉，却别有一番味道，殊不逊色于采云。
大概是她姐妹各以歌舞闻名，她才不愿在人前作歌吧！
静静地看着神色淡幽、沉于歌声的绯衣，不知为何，李青筠但觉她比昨夜更为动人。那薄薄的一袭轻衫难掩曼妙的身姿，长发放束于胸前，整个人似已浸在了晨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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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打马回府，昨日至今衣服还没有换过，自然不能去书院了。
不知韩鸣邑今日会否继续逃学？想到这里，李青筠自嘲地一笑，摇了摇头。昨日才去平康坊九曲巷寻韩鸣邑，今天自己就逃学了，而且还夜宿青楼……
才进府门，半山已急急迎了过来，“少爷回来啦！”
李青筠如今去到哪里，已不是什么秘密，自从上次城外一夜未归，李稷即加派了护卫暗中跟随，**那边也派人时刻留意着……
半山凑近李青筠身前，小声道：“五老爷昨晚从陇西过来了！就住在半湖轩东边的院子。”
李青筠登时停下脚步，低声问：“这会儿五老爷起身了吗？人在哪儿？”
“一早就起来了，去给老太爷请安，这会儿想是还在老太爷那里说话吧！”
李青筠有些心慌，“咱们绕一下路回去，你留意着点儿，路上别叫五老爷见到！”
二人口中的五老爷，就是李稷的庶子李少昕了。
这里面的关系稍微有点绕——李少昕实际上是李青筠的亲生父亲；李少昕的兄长李朝羲则是李青筠现在的父亲；但是李青筠顶着李亦筠的名字在长安从学，李少昕又成了他在外面名义上的父亲……
李少昕虽在家族中没什么地位，却曾就读于凤栖书院，在士林中也算小有名气，他一向不问世事，只埋首学问之间，自守清明。李青筠的生母因难产过世，李少昕则对这个儿子极是疼爱，却不料兄长李朝羲在妻儿皆意外亡故之后，软语相求，且晓以家族利害，从他那里抱起了襁褓中的李亦筠，自此更名李青筠。
这桩移花接木的旧事鲜为人知，然李青筠带着一生记忆来到此世，自然全都看在眼中，故而他对李少昕的感情颇有些复杂，内心深处实已将李少昕视为父亲了！
自十岁时离开陇西，一别七年，当年的垂髫幼子已长为少年……此时李青筠的内心竟觉忐忑，李少昕偏巧在这个时候到来——适逢他宿夜未归，身上还穿着昨日箭场上的劲装，汗渍犹然，衣襟上到处的褶皱似乎在诉说着绛云楼的一夜荒唐……作为儿子，实不想让李少昕看到自己这样的狼狈时刻！
拐了几道弯，终于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半湖轩，李青筠暗自吁了口气，迅速溜了进去。
“筠儿，你回来了！”李少昕熟悉的声音带着惊喜，竟从院子里传来……
李青筠顿住脚步，不禁苦笑，还是……没有躲过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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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凤兮吟》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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