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宾客皆感诧异,转头看去,说话的年轻人乃是吴氏子弟吴邦柱。
韩袤公虽已年满六十寿龄,却精神矍铄、红光满面,也许是常年习武的缘故,看上去远较同龄人健硕,声音也洪亮透彻,张口说话全场皆闻。此时他笑着说:“原来是吴家的小子,你叫邦柱是吧?不知你所言何事,道来无妨!”
吴邦柱离席至庭间,正对韩袤公恭敬施了一礼道:“本来小子不该打扰寿老与诸位宾客的兴致,然此事有关晚辈声誉,不得不在此言明,见谅则个!适才听闻礼官唱礼,竟听得两次黄槐公的《松涛阁诗帖》,晚辈鄙陋,此次与公的贺礼正是这《松涛阁诗帖》,但不知黄槐公何时书得两幅此帖?向才诸宾客俱已得闻,小子恐此间事后未能尽明,以致韩公与诸位对晚辈心生误解,以为小子虚礼罔对,还请韩公使人当场稽核礼单,以释存疑。”
此言一出,席间顿时议论纷纷。本来饿着肚子不能马上开席,颇有些宾客埋怨此人多事,然吴邦柱的一番话却吊起了众人的兴致!唱礼的时候,还是不少有心人听出了这其中蹊跷的,只是碍于场面并没有说什么,现下自然均想搞明白事情始末!
“亦筠,这怎么回事,姓吴的又起了什么坏心思?你送的不正是《松涛阁诗帖》吗?”纪秉泽凑到李青筠耳边,悄悄问道。
“无妨,且看他待如何?”李青筠淡定说道。
礼官很快回转来了,礼单并没有录错,正是两幅《松涛阁诗帖》,一幅是吴邦柱送的,另一幅自然是李青筠送的了。
李青筠朝坐在同桌的王湛看了一眼,后者状若没有瞧见李青筠的目光,只惊讶地看向吴邦柱。
韩袤公呵呵一笑,“亲朋好友给老夫的面子,前来观礼贺寿,足感盛情,送的什么都是心意,无需太过着意!”
话如此说,既是出现这样的情况,吴邦柱则请求当场验看两幅字帖的真伪。
此种事以前从未发生过,过去或有人送礼送出的是赝品,那也是过后方知,还没见过谁家于筵席当日在宾客前验看贺礼的!
然而吴邦柱的要求也不算过分,两幅字帖必有一幅为赝品,此刻不当场鉴定,过后找谁说去?事后韩家多半不会讲明谁送的是赝品,以免得罪于人,这事儿就再也说不清楚了。
韩袤公看了一眼长子韩世达,这等事情以他的身分当然不会亲自出面处理了。
韩世达忙站了出来,先是好言劝说了两句,见吴邦柱执意不肯,则目光朝向李青筠,歉然问道:“亦筠贤侄,此事不知你意下如何?”
李青筠当然不能反对了,那不就等于在说自己送的是赝品了吗?
站起身揖了一礼,李青筠含笑道:“既出了这样的事端,自然是当场辨清为好!”眼睛向边上瞄了一眼,却忽然又道:“此事却也巧了,前日守真兄曾向我借过此帖,久闻琅琊王氏于书画方面家学渊源,还请守真兄为亦筠佐证一二!”
“哦?守真贤侄前日看过,不知你以为亦筠贤侄所送字帖真伪如何呀?”韩世达闻言问道。
王湛愣了一下,想不到李青筠这会儿竟把他抬出来,犹豫了一下,他有些为难地说:“这个,小侄确是看过,此帖笔力遒劲、使转如意,风骨巨现,当是大家之作,然是否黄槐公真迹,这个晚生也不敢妄断!”
一般说来,书画鉴定时讲到无法判断大致有两种情形,一种是真的判断不出,还有一种则是隐讳表示此系伪作,只碍于颜面不好言明。
瞧王湛的神情,大约就是认为李青筠所送的那幅字帖并非真迹了,不过也有可能是两方都不想得罪,众宾客们开始在下面交头接耳,场面吵杂。
李青筠微微一笑,“既然王兄不好判断,此事还要请世叔做主了!”
韩世达斟酌着说:“既是如此,便从在座诸位中延请两位尊长出面,当场鉴定,两位贤侄可有异议?”
两人自无异议,于是韩世达在现场请了两人出来。这两人一位是弘农杨氏的长者杨伯知,一位是凤栖书院的讲书朱老夫子。朱老夫子自不必说了,德高望重、学识渊博,又是这两位学子的师长;弘农杨氏则是郡望之族,素有君子家风,杨伯知更有“明经博览、无不穷究”的美誉,向以学问见长。这两位的学问人品摆在这里,任谁也不会质疑他们的判断!
两位长者堂前就座,神情肃然,缓缓打开字卷。
席下诸宾客目光凝注于两人身上,一片寂然。
好一会儿,杨伯知首先开口道:“这两幅字帖,一幅确为黄槐公的真迹无疑,另一幅尽得黄公笔意真髓,从纸质、笔锋来看,定是南阳张千变的杰作了!”
南阳张千变是何许人也?要说起来也是一位传奇人物了。
张知壑,字千择,南郡张氏旁系子弟,一代书画大家。因其师古造化,擅于模仿各种名家书法画作,风格万千,世人称之为千变。旁人临仿多在其形,张千变则形神兼俱、几可乱真。单就其书法画作而言,未必就逊色于黄槐公。
当然,就此事而言,如果说贺礼本就是张千变的书帖,也尽可拿得出手,可是如今礼单上清楚明白地说明是黄槐公的《松涛阁诗帖》,自另当别论!
名门子弟,识辨不明、张冠李戴,堂而皇之将仿作托真迹之名送出,岂不贻笑大方?
朱老夫子打了个哈哈,笑道:“韩公这寿礼收得妙啊,两幅《松涛阁诗帖》俱是传世珍品,今日尽归于韩公啦!”
韩袤公朗声大笑,“今日老夫这寿可做得美满啊!黄槐公与张千变的书法,俱为老夫素来所推崇,此次一并得之,对照写意、欣赏临摹,不胜快哉!”
韩世达等韩家晚辈则在边上陪笑附合,缓和气氛。
杨伯知却向来德行严谨、不苟颜色,并不理会这两人的用意,绷着脸补充道:“依照礼封上所书,这幅黄槐公的字帖乃是吴贤侄所赠贺礼,而张千变的字帖,则是这位李家公子的贺礼了!”
满座哗然,全场目光射向李青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