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下到第二天早上还未停,只是较之昨晚磅礴的势头略有缓解。落鸿山庄内一片烟雨濛濛,清冷和寂寥在这场雨中愈发显得突出。
“昨天晚上的雨好吓人哦……”三两个小婢女打着雨伞在庄园里走着。
“是啊,雨大得连门都出不去呢,现在虽然下得小了,可是依然没法上路。”另一个丫头接她的话道。
“可不是,你们昨晚听到轰塌的声音了吗?”
“是啊是啊,听见了,是怎么回事?”另外两个很好奇地直点头,不由得追问道。
“好像是前面的山石倒塌了,阻碍了山路。”刚才说话的婢女煞有其事地道,“估计咱们还得在这儿耽搁几天。”
“还要耽搁几天?那先王的遗体还撑得住吗?”其中一个丫鬟惊讶地问道。
旁边两人一听立马捂住了她的嘴,噤声道:“嘘,别瞎说。”
一阵窸窸窣窣的交谈后,她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雨雾里。
正如方才几位宫女所说,大雨瓢泼,山路泥泞,寸步难行,再加上山体倒塌阻碍了去路,皓天便召集了几位领军之人在厅内探讨良策。
“皇上,今晨属下已经亲自去前方查探,道路确已被众多巨石阻塞,皆因昨夜雨势凶猛,冲刷山体所致。”一位年轻的将士说道。
皓天坐在正当中,脸色微沉,道:“如此一来岂不要延缓行程了?”
“回皇上,臣等定当尽快将山石清除干净,以畅通道路。”其余几人立马道。
皓天点点头,道:“动作一定要快。虽然先皇的遗体被保存在冰窖里,一时间不会腐坏,但也不是长久之计。你们懂吗?”他抬眼淡淡地扫视了一眼在场的人。君王的气质不怒而威。
“是!”他们齐刷刷地回答,在得令后迅速散去。
在大雨的围困下,所有人都心情不佳,连出去走动走动都显得麻烦,便情愿各自待在房内。张迁流虽然记挂着两位少爷,但是因为毕竟是下人的身份,不敢随意踏进主子们的住处。
这边上官可人一夜没有合眼,到了凌晨雷声息止了,他才回到床榻上躺下。耳边听着雨点淅淅沥沥往下打的富有节律的声音,进入了酣睡的状态。不知何时,他感觉到耳边的雨声消失了,便醒返过来,一睁眼却发现天竟已黑了。
他居然睡了一整天!
向来失眠成性的他居然破天荒地睡了这么久,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莫非是这个地方的气场正适合他?
下得床来,他走了几步推开窗子,一阵凉风顿时扑面而来,外面月朗气清,雨确实已经停了。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草木都被洗涤得干净利落,顶尖还垂挂着丝丝水珠,安静惬意地摇晃着,看一眼都叫人舒心。
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上官公子。”
他过去开门,见一宫女手里捧着饭菜站在他面前。
“奴婢来敲过几次门,上官公子都睡着,所以没有惊扰。”她低声道,“请公子用膳。”
上官可人让了让身子,让她进去把东西放下。那宫女正要走,他突然出声询问道:“皇上准备何时再动身?”
宫女停下脚步,望着他回答道:“皇上没有明说,估计要等道路上的障碍清除干净才能走了。”
见上官可人眼中闪过一丝不明,她又马上解释道:“昨夜山上的泥石被雨水冲下来,现在通往安阜臣的路已经被阻塞了,几位禁卫军的头领正带了大批人手过去清理,希望能尽早开辟出一条道路。”
上官可人抬头向外一望,果然,在外边守卫的人少了很多,想必都被调出去帮忙了。
瞟了一眼桌上的饭菜,厌食的感觉又涌了上来。刚睡醒后头脑又开始隐隐作痛,他按了按额头,就着一件单衣,便走出房门去散步。原本只是想出去透透气的,然而在园子里走着走着就忘记了时间,不知不觉离自己的房间已经很远了。这一路走来,天光暗淡,沉浸在如此环境下的山庄,尤为安静。水染的房屋如墨一般渗透在夜色下,寂寂得犹如在沉睡。花园式的格局其中一个特色就是精致,一看这座山庄的精巧布局便知设计者的设计理念。不过从他进来到现在也一直没有看到花园,更没看见有花。正当他转身欲走的时候,眼前突然间出现了一条小路,仿佛凭空出现般令人惊叹,路两边种满了各种各样的山茶花,黑暗中可以看到它们弯弯曲曲一直蔓延到看不见的山上去。
上官可人还没来得及惊讶,后背便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连忙转身,只见一个人影也忽地转过来,顿时两人大眼瞪小眼地这么望着,望着。
“你。”
“你……”
两人几乎同时说话。
夜幕下,站在上官可人面前,穿着一身鹅黄长裙的婀娜娉婷的少女,正是承欢。
“你怎么会在这里?”片刻的沉默后,上官可人问道。
清冽的声音,如往日一样淡然平静,承欢心头一暖,淡淡一笑,道:“外面的守卫松懈,我溜出来玩的。”
四目注视着,承欢脸上依旧挂着笑容。银色面具后的眼睛忽而闪动了一下,不习惯于这样的对视。他咳了下,没想到在这里会碰到她,也不知道要说什么话。忽然觉得两人之间有些陌生——其实他们本来就不是很熟吧?她连身份都从未告知。
承欢抬起步子往前走了两步,嘴中边道:“没有想到,这条路上居然种满了茶花,几乎集齐了所有的种类。”
她边说边摇头,似是在感叹。可人不知不觉跟上了她的步子,和她一起朝着山上的方向走去。雨后的山路十分泥泞,承欢在前面走得晃晃悠悠的,他走在她后面,看得胆战心惊,唯恐她一跤摔下去。
月亮露出整个面孔,优雅的光彩照亮了山路两旁的盛放。走得越远,视线越开阔,茶花的数量便越多,那一路走来的壮观简直美得无法言喻。若是白天来也许能看得更仔细,但是在这种月色朦胧的时候,也别有一番韵致。山上平铺开来的茶花如毯子一般覆盖了道路,每一朵都安静温柔,不高调,不争宠,静静地绽放在夜色下。
面对如此唯美的景象,上官可人也不由愣怔。为什么落鸿山庄内草木杂生,无人打理,而通往山间的这条路却悉心栽满了茶花,直叫人匪夷所思。
“好美啊……”站在山顶,仰首便是明月,皎洁得如同晶莹的霜雪,仿佛一抬手便能摘到,俯首满地茶花,摇曳生姿,承欢由衷地赞叹道。
两人寻了个地方并肩坐了下来。月光照得承欢的脸颊微亮,一头青丝影影绰绰,倾泻在背上,宛如仙子。上官可人看她如此,不由微微走神。
“可人……”承欢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轻轻的叫着。
他转头,对上她姣好的面容,那一声叫唤在心底无缘由地泛起一丝涟漪。
“对不起。”她垂了垂头,眼里的内疚一览无余。很显然她还在为上次的事耿耿于怀。
可人的眼神有些动容。当时他在死亡的边缘挣扎着,而她却一去不回。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被丢弃了,在阴暗的巷子里,彻底绝望。
醒来以后她又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来不存在一般,他自然恨她。后来在皇宫里再次见到她,他方明白过来,她也是身不由己的。就她和皇上的关系,估计逃出皇宫也是为了躲避皇上。
他还有什么好生气的呢?也许真的是自己太小气。
“你没有错。”他终于开口道,“不需要给我道歉。”
“无盐已经全告诉我了。”她望着他,“你怨我也是应该的。况且你是因为吃了辣,才会……”
“这么多年了,难道我还没习惯吗?”言下之意是他并不在乎那些流言蜚语。这张脸给他带来的嘲讽和异样的眼光还少吗?这些年都过来了。
这句话听在承欢耳朵里,不免有些酸涩。她叹了口气,踌躇着不知说什么好。
上官可人微微仰了仰头,瘦削的身影如此清冷。他忽然回头,目光温柔地凝视着承欢,嘴角带着似笑非笑的意味,道:“我如此坏脾气,你为什么能受得了我?”
承欢一听,顿时抿起一丝笑意,两眼眨了眨,道:“有吗?我不觉得。”
上官可人微微一笑,承欢收进眼底,道:“这算不算一笑泯恩仇呢?”
可人不由嗤笑,“什么恩仇,哪来的恩仇。”嘴上虽如此说,但心里还是放下一块石头一般轻松。
他们俩并肩坐着,再没有一丝一毫的拘束感。
“可人。”她望着他,眼神发亮。
“嗯?”他也看着她,不晓得她这副表情意味着什么。
“你还没叫过我的名字。”
可人顿时愣住,好像真的没有叫过她的名字。认识这么久,他都习惯了她亲热地喊他“可人”,而她的名字他却从没有说出口。
低头对上她那对闪烁着漂亮光彩的眸子,虽然平静温和却不掩期待。
“承欢。”他道,仿佛是斟酌了好久,才慎重地吐出这两个字。
“嗯!”她重重地应了他,嘴角泛起一抹浅笑。
“母亲给我取名承欢,寓意‘承欢膝下’。她希望我能永远陪在她身边。”看着满山遍野的茶花,承欢突然想起了她母亲,“我母亲也喜欢种茶花。小时候在御花园里种了好多好多,全是她亲自打理的。”她脸上闪烁着的全是对美好回忆的怀念,可人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他喜欢她脸上这种飞扬的神采,能给人希望,给人安慰。
“那时候,我和皓天还去偷摘茶花,结果被母亲发现了,皓天被狠狠地罚了一顿。”她笑着,随即又叹了口气道,“母亲只罚了他,却没有责骂我一丝一毫。”
默默地听着她回忆过去的点点滴滴,仿佛在重温一卷墨香犹存的书卷,如此幸福,又带点忧伤。她和皓天孩提时代青梅竹马,到现在却隔着血海深仇,这对于承欢而言,该是怎样的沉重。然而夏家灭门的惨痛正是对上官家的一个提醒,再怎么势力强盛,也必须仰仗天子的鼻息。
“你偷偷溜出来,不怕皇上发现?”
上官可人蓦地提了一句,却把承欢提醒了。只见她猛然跳起来,大叫不好。她本是看到皓天和一众侍卫出去勘察道路了,便大着胆子出来的。没想到一晃都这么久了,若是真那么不幸被他发现她胆敢私自跑出来,一定会吃不了兜着走。
见到她这副惊慌的模样,可人也起身道:“走吧。”
“恩。”她应声道,抬起步子便往回走去。
还没走几步,她突然感觉裤脚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便皱了皱眉,抬脚想摆脱它。本以为是树枝一类的东西,谁知那东西竟在它脚上动了起来。承欢定睛一看,顿时尖叫道:“蛇,蛇啊!!”她一边叫一边惊慌地想要甩开它,然而倒霉的是脚踩在烂泥巴上一下便滑了下去。
路旁边是崎岖的山崖,虽不是深不见底,掉下去却足以要人半条命。上官可人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快速地伸手去拉她,然而脚下没有很好的着力点,加之她下滑的速度太快,最后人没救到,反而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随着一声高亢嘹亮的尖叫声停止,他们两人沉沉地落在了地上。很奇怪,明明这么高,摔下来却一点痛的感觉都没有。承欢这么想着,却发觉身子下面软软的,回头一看,顿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原来上官可人将她护在了怀里,才没有让她受到一丝伤害。
“可人,你怎么样?”她慌忙把他扶起来,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但想也知道这一摔一定伤得不轻。
“我没事。”他语音平静,丝毫听不出哪里不适。
见承欢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便正色道:“你以为我在安阜山的二十年是白学的吗?区区一个山崖还不至于难倒我。”
“你也会武功?”他不是弱男子一个么,怎么还会武功,她好不相信。
上官可人眼神一凛,声音毫无温度,“我就不能会武功吗?”
“嘿嘿,人不可貌相。”承欢连忙赔笑道,“是我错了。”
可人见状,直接“哼”了一声,不理她。
“我们现在怎么办?”天这么黑,山这么高,路这么滑,她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回去。
“你觉得呢?”可人不由白她一眼,真是废话一句。除了在这里窝一晚,等有人发现他们失踪找到这里来,他们还有什么其他选择?
于是,两人找了一处稍稍陷进石壁里的狭小的岩洞,双手抱膝盖地坐着。山洞太小了,只允许他们挨坐在一起。山风狠狠地刮着,比刚刚在山顶时还要寒冷。
承欢紧了紧手臂,却发觉可人比他抖得还厉害。凑近一看,唇色竟有些发白。
“可人。”她推了推他,用问询的眼神看着他。
“什么?”他好像有些心不在焉。
“你怎么了?”虽然这里确实很冷,但是也不至于冻成这样吧?心底唯一的想法就是,他体质太弱。
果不其然,可人哆嗦着回答道:“我,惧寒。”此时的声音已经很微弱。
不能吃辣,惧寒,这个上官可人莫非真的是豆腐做的。承欢叹口气,朝他伸出双臂,将他搂进怀里。
上官可人明显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身体微微一僵,“你干什么?”
“抱着你就没那么冷了。”她道,“万一冻死了怎么办?”她说得很认真,仿佛没了她的怀抱真的会冻死一样。
听了她的话,可人轻笑了声,便由着她抱去,顺便把手搂上她的腰,以此来止住身体上的不住颤抖。
原以为上官可人应是瘦骨嶙峋的那种人,没想到此番抱在怀中,感觉甚是不错,身子骨没有想象中那么差劲,反而让人产生一种亲切感。亲切感,嗯?为什么会有亲切的感觉?承欢糊里糊涂地想着,不由在他肩头蹭了蹭。
“我小时候被人下过毒。”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说道,听他的话里多了几分中气,显然是比刚才好多了。
“下毒?”承欢吃惊道,谁会对一个小孩子下毒,还是这么有身份的一个孩子。
他点点头,继续道:“你没听说过?”承欢是皇亲国戚,没理由不知道。就算她和他同龄,事发的时候她也只是个婴儿,但在涉及上官家的时候,好歹也能听到只言片语吧。再怎么说,这件事也是震惊天下的。
“没有。”她老实地回答,从小到大,朝堂里的事都是母亲告诉她的,母亲只挑简单易懂地讲给她听,她没有提这件事,兴许是觉得并没有什么意义吧。“你不能吃辣,也是因为这个?”
“还有毁容。”他淡淡地补充道。
承欢无声地点点头,将他搂得更紧些,是谁这么残忍,竟然对一个孩子下毒手?
感觉到承欢的情绪,可人莫名地泛起一丝暖意。
“为什么?”过了好久她终于问。
“不知道。”他道,“至今都没找到凶手。”他的声音虽然平静,却难以掩饰地凄凉,“那一天,我的母亲难产死了,我的双胞胎妹妹也被毒死。”
承欢震惊地说不出话来,“在你刚出生的那天?!”
“嗯。”他点点头,第一次尝试着对外人讲述这件事情,感觉很艰难。但是同时又觉得很值得,因为眼前的这个人能够听他倾诉,能够消解他积压了二十年的苦楚。
承欢抱着他,不再说话。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他的背,好像安慰一般。她好像能很真切地感受到他的痛苦,他的委屈。在他为她讲述的时候,她便感觉到他的压抑,他一直在压制自己的情感,从来没有机会发泄。
她终于明白了他素来忧郁的眼神,还有那通身冷冽的气息。这是命运安排给他的,他逃也逃不掉。
漫漫长夜,浩荡的星空,深邃地笼罩着大地。如此空旷,只有虫鸣,只有风声,还有空气里弥漫的潮气。但他不再感到寒冷,因为此时,他不再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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