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风暖意融融,汇聚了天南地北的生气,穿山越岭从遥远的地方吹来。有时候,被人遗落在阴霾处的记忆都会因此而复苏,在这春暖花开的时候萌发思绪的花蕾。
深宫里往往有很多这样的人,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梳理着时光冲刷过后的细碎。外界的事物对于他们而言,若即若离……
**中最冷僻诡异的西泠殿是个比监狱更恐怖的地方,据说先皇在位的时候里面关着一个人,半夜里常常能听到里面传出奇怪的声音,后来伺候在殿里的宫人都莫名其妙地失踪了,自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任何声响,西泠殿也空置了许久,直到四年前,一名疯妇也被关了进来。
是的,四年前正是阮华公主发动兵变,失手被擒的时候。虽然皇上没有明说,但看守的宫人猜也能猜得到,里面关押的定是那个权势盛极一时的阮华公主皓寒。
破旧的窗扉,掉落的红漆,在风中“吱呀呀”叫着的门板。这是一幅破败不堪的残景,宫殿深处传来的铁链撞击声鲜明且刺耳。一名女子长发散乱,举着长袖赤脚在地面上跌跌撞撞地起舞。她的手上和脚上都被链条锁着,每动一下都会发出“叮叮当当”脆响的撞击声。锁链的存在使她的舞姿显得很笨拙,只是每一个动作都透着无尽的哀伤。她断断续续地哼着不成调调的曲子为自己的独舞伴奏,声音好像抽泣一般。没有一个观众,她就这样不停地舞着,转着,沉浸在自己漫无边际的世界里。
门突然被推开,霎时破坏了屋内的气氛。她的时光突然戛然而止,梦被击碎了一样翛然清醒过来。她转身,一束阳光通过门口直直地射在她的脸庞上,仿佛昔日的光彩突然间都回来了。
沉着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大殿内有着清晰的回响,一步一步一步……挺拔的身影慢慢向她靠近。终于来到她面前时,一双修长的手将挡在她面前的污发慢慢拨开。
她缓缓张开被阳光刺得睁不开来的双眼,看着眼前的人,眼神浑浊。
“姑姑。”他叫了一声,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她颤抖了一下,就要往后倒去。皓天稳稳地扶住了她,明朗的双眼盯着她道:“这些年侄儿都没空来看望您,姑姑在这过得可好?”
阮华公主扬起了嘴角,仰头环顾着天花板,痴痴地笑了起来。她张开双臂,呵呵地笑道:“我现在和他在一起,我们过得很好,很好……”
“姑姑,您是真的疯了吗?”他看着她,眼神漠然地询问道。
“他最喜欢看我跳舞了,你看……”她说着转动起身子,不料被脚链绊了一下,跌倒在地。
皓天清楚地看到她身上有大大小小许多跌伤淤青,再看她呆呆的表情,他知道她根本就已经不觉得痛了。他扶起她,似是耐了极大的性子道:“别再和朕装疯卖傻了,朕早就不是那个被你愚弄在手掌心的黄毛小子了。”
“今天的太阳真好,本宫要出去给茶花浇浇水。”她自说自话地往外走去。
“父王死了。”
皓天冰冷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只四个字,却让她停下脚步。
“你说什么?”她转头,眼神阴霾。
“父王死了。”皓天又重复了一遍。
沉默了两秒钟,阮华公主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她笑得全身发抖,张狂的笑声充斥着整座宫殿。
“死得好,死得好啊!哈哈哈哈,他终于死了,终于死了……”她一边笑一边往外走去,皓天走过去一把制住她,“你很得意么。”他的双手紧紧掐着她的肩膀,眼睛里尽是恐怖的警告,“别忘了,你的女儿还在我手上!”他如玉的脸庞在她眼前放大,像修罗一般,“朕马上就要把夏家的军权交还给她,到时候说不定她还能救你出去呢。”
“女儿,我的女儿……”她的表情变得慌乱起来,“为什么要这样做,不要害她,我求你,别伤害她,她是无辜的呀……”
“无辜?”皓天冷笑着道,“试问在这宫里,有谁是无辜的?有谁天生就该被卷入这是是非非之中?若你不想朕把你加诸在我身上的一切全都返还给她,就最好把一切都告诉朕!”
“一切?”阮华公主的脸上阴云密布,只听她沙哑地说道,“你想知道什么?这一切还不都是你那死鬼父皇的错!是他的错!你该去问他的,你怎么不去问他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皓天见她又开始犯疯病,便将她推倒在地,冷冷地道:“你就在这里疯个够吧!”
而后,皓天来到太后寝宫,太后正斜倚在席上小憩。
“儿臣参见太后。”
太后微微睁开眼睛,抬抬手道:“免礼。皇儿今日来有什么事吗?”
“正想和太后商量父皇葬礼的事宜。”
太后起身,声音平静地道:“皇儿有什么想法?”
“父皇虽已经禅位于朕,但朕以为还是应当以帝王的仪式将其葬于皇陵。只是路途遥远,朕担心父王的遗体经不起舟车劳顿。”
太后想了想,道:“皇上顾虑的甚是。让哀家好好想想。”
“太后不用想了,朕倒是有个提议。”皓天唇角挂着一丝浅笑。
“什么?”
“父皇的遗体如今还在安臣县的别院。与其冒着尸身腐烂的危险将他运回来,还不如将其安葬在别院附近的安阜山上好了。父皇在位的时候不是在那里兴建了一个帝王规格的地下陵墓么?”
太后听到这里已是蹙紧了眉头,“这……确实有这么回事。”
皓天点点头,“这就好了,相信将父皇葬在那里也不会有失王室的尊严与威信的。”
太后默默地思考着,片刻之后答复道:“这件事还是同上官老太君商量商量再作定夺吧。”
“太后最好早作定夺,不然父皇的遗体可等不了那么久啊。”皓天很有深意地提醒她道。
太后望了他一眼,眼神里是闪烁不明的神色。很快她便别过脸去,道:“皇上放心。”
“那么儿臣告退了。”皓天弯身行个礼便转身走了。
从曲折的长廊转进紫阳宫,皓天看见承欢正蹲着身子侍弄着门前的茶花。她穿了一身白色的连衣裙,袖口有丝带束着,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飘动,简约清爽,那认真的姿态就好像一个茶花女一般,在柔美的阳光下散发着几分花神的韵味。
“承欢。”他在她身边驻足,俯身看望她。
她停下手中的活,站起身,额头上微微有些汗珠渗出。
“皇上。”她低回。
他环顾了四周这些专门为她栽下的茶花,开口问道:“今天怎么有雅兴出来侍弄花草了?你向来粗心大意,若是一个不小心弄死了它们,岂不是闹笑话?”
承欢淡淡地勾了勾唇角,表情显得如此温和,是他很久都没见到过的。“小时候我采了母亲的茶花,也都会有人替我受罚。如今母亲都不在了,闹点笑话又有何妨?”
“是么。”皓天的脸上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
“你今天去见过我母亲。”
“你怎么知道?”皓天略微吃了一惊。按理她在宫中没有耳目,也没有消息渠道,怎么会有这么灵通的消息。
“你身上沾染了我母亲的味道。”她的眉眼依旧是那么平静,“她的气味是世上独一无二的。我是她的女儿,又怎么能闻不出来?”
“啧啧,果然是母女情深啊。”皓天干笑了声。
“听说太上皇昨日过世了?”
“不错。”
“你不难过?”承欢盯着他深邃的眼,眼神中透着追究的光芒。
皓天低头凝望她,不知道她到底想说什么。若是在关心他,可他为何却从中听到了挖苦的味道?也许她肯站在这里和他多说几句话,也纯粹只是为了打探她母亲的情况。
“自我有记忆以来,我的生命里就没有父皇。他从未尽过一个做父亲的责任,即便在我最危险最需要他的时候,他都没有出现。试问,我为什么要难过?”在提到先皇的死时,他很淡定,似乎去世的只是一个陌生人。也许在他的内心深处,他真的对那个所谓父亲没有感情,甚至于只有恨而已。
“你不觉得你很可悲吗?”承欢道,“即便他没有养你,但始终都与你血脉相连。”
“朕一点都不可悲。”皓天笑了,“若要论可悲,没有人比你母亲更可悲。”他和她凑得很近,当看见她露出意外的神情时,他更加有兴致讲下去了,“你知道吗,她听见父皇的死讯后,只是一个劲地笑,还不停地说他死得好,是死有余辜……”
“不!母亲一定是被你逼疯了!”承欢气愤地流着眼泪,伸手将他推开。
“是,她是疯了,她从来都是疯的!从我小时候开始,她就是个疯子。不然,她怎么会待我那样苛刻?长大后,她更疯了,她竟妄想取代我的位置!”皓天激动地斥责道,细数他对她母亲的不满。
承欢低下了头,听着他的指责沉默不语。因为他所说的这些,她都无法反驳。
“你们母女情深是你们的事。朕,一点都不需要这些。”他的脸是无所谓。
承欢心头一震,抬眼的一瞬泪眼被风吹干。
“你现在说这些又如何,你都已经报复过了,不是吗?况且,你现在不也正在谋划着如何害我吗?”
“你说什么?”皓天声音低沉,瞳眸深邃。
“皇上,你不会把你自己都骗过去了吧?让我世袭爵位,接掌兵权,真的是如你所说的那样冠冕堂皇?”承欢针锋相对地道,“也好,你有什么尽管冲我来,如果这样能减轻我母亲的罪孽。”
皓天的瞳孔骤缩,身上散发出一阵骇人的气息,他凝视着她,阴阴地道:“好一个母债女偿。”他一扬头,“是,朕就是准备好了圈套要害你,然后好好地折磨你。要知道,你可是你母亲的心头肉。折磨你甚过于折磨她。”
承欢面对他冰冷的宣告,只是平淡地一笑。皓天真的不再是从前的皓哥哥了,即便她的心底一直都还隐藏着一丝侥幸的心理,到现在恐怕也该烟消云散了吧。是仇恨摧毁了她原本幸福的家庭,也是仇恨摧毁了眼前的他。
上官府内,老太君和可人、无盐以及两个总管齐聚一堂。
太君道:“太上皇病逝,皇上决定将他葬在安阜山。我已经和张大总管商量过了,上官家要尽一份为人臣子的心意,随同太后和皇上一起前往安臣县,送太上皇一程。”
“安阜山?”可人脱口问道。
“是。”太君笃定地道,“祖母年事已高,不宜远行。到时候你们俩就代替祖母去。”
“这次京里去的人不会太多,上官家也是获得皇上特许方能前往的。你们一定要事先做好准备。”张迁流补充道。
“可人。”太君牵过可人的手,对他嘱咐道,“去的时候带上奚我后,让他好好保护你。还有,你每天吃的药千万要记得多带些,不然……”“是,祖母,我知道了,您不必担心。”可人打断她没完没了的絮叨,心里有些矛盾。
为什么偏偏是安阜山。偏偏,不得不去。
“张大总管会和你们同往,你们俩一定要听他的话,不能出什么岔子。”太君又一次叮嘱道,“阿离,尤其是你,性子嚣张,一定要收敛收敛才好。如今军权一事虽然因为丧事暂时搁置了,但是你要知道,这担子迟早要落在你的身上,必须小心再小心。“正所谓儿行千里母担忧,谁人能理解她这颗放不下的心呢?
“是。”无盐答道,“祖母放心,阿离会有分寸的。”
告别太君后,可人和无盐一同离开。
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太君的脸色愈发的沉冷。只听她重重地叹了口气,沉声道:“皇上已经二十一了啊。”
身后的张迁流闻此,忍不住皱眉,微微一点头。似乎在内心下了什么重大的决定。
“趁着这次机会,我倒可以顺道向清明玉道长讨教一下治疗酒色的方法了。”无盐走在回绝代园的路上,语气散散地道。
“救酒色姑娘的方法我早就告诉你了。”可人觉得他明显是在找茬子。
“是么?”无盐质疑地看着他,一双眸子在黑夜里具有相当的穿透力。
“你不信我也没有办法。”可人冷淡地回答,“你若喜欢多此一举就随你的便。”
“刚才看你的样子,似乎并不想回去?”无盐试探地问他。
“什么?”
“你从小就生长在安阜山,如今有机会回去看看师父,你怎么一点都不高兴?”无盐的洞察力相当的细致入微,以至于可人一个不经意流露的眼神都被他一览无遗。
“上官无盐,你真是个好管闲事的家伙。我高不高兴回去是我的事,你若有时间大可以去想想如何救你的红颜知己。恕不奉陪。”可人一口气训斥完他,便径自走了。
待得上官无盐反应过来,他已经不见了踪影。无盐纳闷着好端端地就被他数落了一顿,难以平复心中的一口恶气。愈是这么想着就愈是想找个法子发泄,突然脑中灵光一动,他便有了主意。
窗外有个人影忽地闪过,承欢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从妆台卸了妆正准备转身休息,却见床头端端地坐着个红衣美少年。她差点吓得惊呼出声。
“无盐,你怎么会进来的?”她万分惊讶地道。半夜三更的,他怎么像鬼魅似的说出现就出现?
“我心情不好,所以就想来找你。”无盐云淡风轻地道。
“你……”承欢哑语,“你叫我说你什么好?这里可是皇上的寝殿,如果被他发现,你可吃不了兜着走。”
“无妨,他越是不让我见你,我越是要见。看他能奈我何。”
“你这是在和谁赌气呢,连性命都不要了。”承欢在他身边坐下来。
“上官可人。”
“可人?他怎么招惹你了?”提到他,她的精神就来了。
“你知道酒色么?”
“嗯。”承欢点点头,可不就是那个在相思楼要灌醉她的女人。
“她毁容了,是因为上官可人开的药。”
“什么?”承欢吃了一惊,她还记得那个女子,花容月貌,世间罕见。即便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容貌毁了也足以摧毁她的下半生,更何况她还是一个风华正茂的风尘女子。虽说她与她并没有怎么好相处,但听到她发生这样的事也会惋惜不已。
“等等。”她突然想到什么,“可人为什么会给她开药……”她的脑子里依稀记起了一些事,“难道是上次他向她讨玉羞,所以才用这个药方和她作交换?”
“不错。”无盐道,“那药是用来美化人的容貌的,本身就有副作用,而酒色因为没有遵从嘱咐过量服食,才导致容貌尽毁。”
“那这又怎么能全怪可人呢?”
“可是他现在明明有办法却不肯救她!”无盐面无表情地道,“她的脸一日比一日严重,可人却和我打哑谜,说什么需要特殊体质的人才能救她。虽然酒色并不是我所爱,但至少是我的知己。要我看着她如此痛苦,我实在于心不忍。”
“这么说来,她变成现在这样我也要负一部分责任。”承欢低眉道,还想说些什么,却听门外有所动静。
“你快走,一定是皇上回来了。”承欢反应得快,一把拉起他将他往窗外塞。
无盐一个飞身便轻易地躲了出去,临走还不忘说了声:“我回头再来看你!”
承欢捂嘴笑了,随即把窗关好。
“你还没睡?”皓天的声音低沉而有磁性。他从外面走来,身上的龙袍金冠还未卸下。
“是,就睡了。”刚送走无盐,她的心里还是有些紧张。
“那好,明日你和朕一起去吧。”皓天道。
“为什么?”承欢的秀眉皱到一起。
“皇室的血脉亲属并不多,除去阮华公主,父皇就只有你和我两个嫡亲的家人,你不去怎么成?”皓天淡视着她,“我知道你不想和朕同去,但这也是太后的意思。”
“皇上言重了,尽孝道是应该的,我去便是。”承欢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