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北国的秋有些寒。
Entertainment&Faith。
朝欢拢了拢身上的短皮衣,站在银灰色的摩天大楼前,隔着镜片默默仰视着这座在亚洲也称得上数一数二的八十六层建筑——娱信大厦。它的外形宛如钱袋,下身胖胖的,像装得鼓鼓囊囊的钱袋兜子,越往上越窄,像收紧的钱袋口,谁也别想从它那里掏钱。
娱乐和信仰。
刚开始学新闻的时候,她就听说过这个东方第一媒体巨人。它拥有六大业务板块,ISP(互联网服务提供商)、电视和广播节目、有线电视服务、杂志及报纸出版、影视娱乐以及音乐集团。它的业务组成与曾经的AOL时代华纳一无二致,势力在整个东方世界无人能与它匹敌。
现在这个媒体巨人,由一个叫做顾同的东方男人掌控着。
不过,顾同这个名字,是朝欢还没开始学新闻之前就知道了的。三十年前,顾同这个名字总是和一个叫做白夜的女人一同出现在当时的各大报纸杂志娱乐版上。那个年代的人们都知道,南国影后白夜是由顾同一手捧红的。那时候的人们都说,顾同是白夜的裙下之臣。
那个时候,娱信集团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娱盛影视公司。
那个时候,白夜还没有息影,还没有结婚。
白夜。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竭力淡忘这个名字。她的母亲,就叫做白夜。
细细回想,过去十年,她确实挺无情的,对自己的亲生母亲,竟然只有怨恨。
她抬手用力地敲敲自己的脑袋,又低头看看自己的脚下。确实是平地没错,为什么还是感觉脑子里有团东西在晃荡呢?大概是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太疲劳的缘故。又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手心传来颈间脉搏有力的跳动。
确实活着。
她又一次对自己重复二十多个小时里不断说过的话。在二十多个小时之前,她的脖子应该被一双黝黑的男人的手掐着,她还记得那种窒息的感觉,记得自己在失去生命前夕,心里的惶恐,和对许多人和事的眷恋……
然而她这个本该死去的人,现在却好好地活着。不可思议。
朝欢,打住打住。她再次提醒自己,当务之急是要找到顾同,把目前的状况弄明白。她需要搞清楚,顾同这个人和发生在她身上的诡异事件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
朝欢深吸了一口气,大步向娱信大厦那六米高的银灰色大门走去。
“小姐您好。”门口身着深蓝制服的保安礼貌地向她打招呼,右手微抬,明显止步的手势。
朝欢闻声抬眼,做记者多年,察言观色的本事不差,见对方目光犀利,一脸研判地打量自己,不由一怔。低眉扫了自己一眼,瞬间了悟。
她来得太急,身上还是惯常的打扮:宽大的男装牛仔衬衣外套了件黑色机车皮衣,长长的衬衣一摆露在外面,一直盖过了屁股,下身的牛仔裤洗得发白,平底鞋上还沾着薄尘。在美国做了十年普通人,一直觉得这副打扮挺舒服的,不曾遭人嫌弃,倒忘了国内的规矩。
她不由地哑然失笑,不怪人家轻视戒备,能在这座摩天大楼里出入的,不是娱信集团的员工就是公事往来的客人,她这样随意的装扮,确实是非主流了。
“我和顾同先生有约。”朝欢语音淡淡,带着明显的疏离,抬出顾同的名头来唬人。
保安眼里掠过惊讶,亲自“押送”她进门直至十米长的前台招待处。五个标志的制服姑娘并排坐着,一见有人近前就都站了起来,露出一式标准笑容,看见朝欢的样子也没有现出异色,显然功力高了一段。
朝欢微微一笑,清晰地说:“请通报顾同先生,岳朝欢来了。”
直接点名见大BOSS的人想必极少,淡定的姑娘们迅速地交换着眼神。其中一个略显年长沉稳的说了一句“岳小姐请稍等”,另外一个已经动作麻利地拨了个电话号码,很低的声音恭谨地汇报说:“杨总秘书,有一位岳朝欢小姐在前台这里,提出想见董事长。”
打电话的女子放下听筒,身体恭敬地微微前倾:“岳小姐,杨总秘书马上下来接您,请您少待。”
一杯温热的水迅速地被一双白皙的手捧到了她的面前。
朝欢接过,和善地笑笑,暗叹这就是权势的好处,只要抬出顾同的名号来,哪怕她今天穿得再垃圾,身价也会水涨船高,被人奉若上宾。
她坐在大堂待客的真皮沙发上,心里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放松。杨总秘书,应该就是那个代表顾同打电话给她,邀请她回国的男人。她记得接了电话后,自己的心情是多么的烦躁。
一切的异样,是不是从那个电话开始的?
她也记得,当时自己的拒绝是多么的不留情面。时隔一天,她却跑来了,也不知道那位杨总秘书会不会感到意外。
她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疑问。
意外算什么?没有什么比她这个还活着的人更值得意外了。
她笑了笑,就看见一个身着浅灰色西装的男人从电梯里出来,含笑大步向她行来。男人足上那双黑色的皮鞋,平滑的大理石地砖一样闪着不失柔和的光亮。
她缓缓起身,看清了一张四旬左右中年男人的清瘦面孔,和他鼻子上精工细作的银丝镜架。
那人远远地向她伸出了手:“欢迎您的到来!我是杨思睿。”
训练有素的姑娘们终于露出了异色,猜不透眼前这个戴着黑框大大眼镜,貌不惊人,衣着随意,风尘仆仆的女子究竟是什么大来头,竟然能让集团董事长身边的第一人如此礼待。他用的是敬语“您”啊!
朝欢习惯性地重重一握,颔首:“多谢。”
有力的手劲让杨思睿微微惊讶,转瞬想起她的履历又释然,她练过小擒拿的。“请这边走。”他做出引路邀请的手势,走了二步,又看了朝欢一眼,说:“我以为您不会来了。”
朝欢回以一笑,淡淡的说:“我改变了主意。”
“顾董事长非常高兴。”杨思睿的面上难掩欣喜。
接到内线电话时他还有些不信,就在前天,这个年轻的女孩子在电话里的拒绝是那么的干脆果断,让董事长很是失望,还打算亲自跑一趟纽约呢,没想到她就来了。
对于杨思睿明显的雀跃,朝欢不置可否,只看着电梯跳动的数字微微地出神。她的到来,让顾同“非常”高兴?顾同对她就这么在意,不会是她的生父吧?
奄奄一息的时候,她想过今生最大的遗憾之一,就是不知道自己生父的身份。因为母亲留下的遗嘱,她把追寻真相的***藏在心底整整十年。现在这个猜测让她的心有些蠢蠢欲动,不过很快又沉了下去——如果顾同是她的生父,现在才找她,对她又有多少意义?
如果真是她的生父,又怎么会以她爸爸生意出现困难的理由邀她回国?
她静默的时候,杨思睿暗暗观察着这个董事长挂在嘴边的女孩子:她的装束打扮完全不像岳家的长女。在南方,岳家的远航地产也是有些名气的,作为影后白夜唯一的血脉,她自幼就是岳逢山的掌上明珠,实在不该如此朴素,让人心疼。
她刻意掩饰真颜的伪装,也同样让人心疼。身为影后白夜的女儿,她少女时代的照片,也是很美丽的。漂亮的女孩子,哪个不想让自己变得更漂亮,以求吸引赞赏恋慕或妒忌的眼光?偏偏眼前这一位,就要把自己的美丽藏起来,一藏就是许多年。
他暗暗叹了一口气,董事长见了她,会更加的心疼吧。这个女孩子过去十年的经历,太过复杂,也不算得愉快幸福。
他没有继续往下想,电梯已经停了。
朝欢看了一眼洞开的电梯门,行了一步,又突然一转身,正正对着身旁的男人,严整地躬了躬身,没有半点犹豫地出言道歉:“那天我的态度很不好,非常对不住,请你原谅。”
是直觉驱使她这样做。这个杨思睿,以后应该会有很多打交道的机会吧。
杨思睿一怔,随后大惊失色,连忙摆手说“当不起当不起”——如果一切都顺利,这个女孩子将会是董事长的接班人,未来掌控整个E&F集团的新领袖,也将是他未来必须尽心尽力辅佐的新主人。
朝欢轻轻摇了摇头,没有说话,默默地走了出去。
她寻着明亮而去,远远的就已经看见一个直立的身影。那位满脸激动喜悦,朝她笑得万分和蔼的引发老人,就是顾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