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城外战鼓声声入耳,高居沃阳东城楼之上的黄礼暗暗心惊。
只见长虫岗下,一队队步卒缓缓开来,在驿道尽头、城关之外不过三里的地方结成军阵。盾牌手们蜂拥向前,而弓弩手们则排成方阵,引弦搭箭严阵以待。一道盾牌长墙倏忽而成后,更多的步卒推着武钢车从长虫岗后涌出,在盾牌墙后,他们用铁链将战车连结成阵,竖起护墙、大盾,支起长矛、大戟,一切就绪后,一面“朱”字将旗出现,簇拥着将旗的是更多步卒和远远就能看清的大型弩车、投石架和云梯车。
“郑济是倾巢而出啊!只恨我骑兵全数调往定襄,否则……”黄礼自语道:“郑济的一千多骑兵呢?”
言语间,只见毛儿河南尘土大作、蹄声如雷,千余骑兵展开队形,漫山遍野而来,在河南高地东侧停住,与黄礼大营遥遥相望,隐隐钳制。
一名司马不禁叹道:“都尉大人,朱偡以掎角之势对我城关、大营的掎角之势,实在高明!”
黄礼点头道:“朱偡是郑济手下亲信战将,此次率军不下两万之数,决不可小视之。”
那司马问道:“恐怕,他连边塞戍卒都抽调一空了,难道他不惧胡人趁虚而入?”
“月前,胡人在诸水大胜尚且未趁势攻取雁门,何况今日乎?”黄礼切齿道:“郑济因私卖国、勾结外族之罪状,此时可见一斑!冯司马,严令各部坚守城垣、大营,不得出战!”
冯司马应声道:“喏!”却未走开,而是问道:“大人,那一千步军是否向武进开拔、增援定襄?”
“不急!”黄礼一摆手,又自语道:“黄信怎么还没来消息?”
说话间,城楼下噔噔冲上一人,拜道:“禀大人,有个人自称大人胞弟黄信家人,有要紧事求见大人。”
黄礼眉头一挑道:“传!”不多时,一个行商打扮的青年随军士登上城楼,见到黄礼就作揖道:“小的见过都尉大人。”
“哦,是小三呐。”黄礼认得来人,微笑问道:“定襄如何?快说。”
“定襄全城已经落入李祚陵之手……”
黄礼打断小三:“这我已经知道了,军报早至。”
小三又道:“胡泽率军一万五千开到城下,却不知为何没有攻城,李祚陵率三百骑入胡泽军营。随后,胡泽军全数进城,受李祚陵节制。听说,胡泽将太守印信皆托于李祚陵,辞官归里了!”
“好!好!好!哈哈!”黄礼大悦,竟然有些忘乎所以地手指城下兵马道:“郑济、朱偡之流,我必诛杀之!”
“大人,大人!”小三急忙道:“我家主人在郡守署衙亲见,部督段纲跪地投效李祚陵,并称其为主公。我家主人还说,府库钱粮也被李祚陵以守城之需强夺了去,如今……”
黄礼由喜转怒,手摸剑柄吼道:“滚!滚开!若再胡言乱语……唉,下去吧,好生歇息一晚。”
待小三离开,黄礼屏退从者独自走到一旁,眼观城下敌军营阵,静静思索。局面并非之前想象中的那样,李祚陵袭取了定襄郡城,却出人意料地收了胡泽之军,领了太守印信。此时,这个李祚陵还会听命于自己吗?他收买了段纲,又控制了府库,冷落了黄信,很显然是给了自己一个信号——自立门户、互不相属。一番经营,竟然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念及此,黄礼是怒从中来,却又不得不强行按捺下怒气,以冷静之心仔细掂量如今之局,为自己找一条退路。
郑济大军在前,李祚陵收纳定襄胡泽军自立于后,两者的兵马都有两万左右,显然是自军难以匹敌的。此时,也不能指望定襄都尉宋中时去进攻郡城,更不能指望自己和郑济言归于好了。撕破的脸皮纵然合拢,还是张破脸皮啊!何况,黄礼自负清高,怎能再与国贼同流?甚至于也不能和宋中时同流。因为,郑、宋二人乃是一丘之貉。那么,出路何在?
一个念头从脑海中升起,又被强行压下,却很快又升腾起来——弃雁门投定襄,自己与李祚陵主从易势,效命其麾下以取得定襄军支援,坚守沃阳不失。如此,自己还能保住沃阳弹丸之地,作为容军安身之所,以待来日。
可是,李祚陵会容纳自己,增援自己吗?须知,此时的李祚陵还要应付南面的宋中时,而李祚陵如今是太守之尊,自然要受定襄一地利益之牵制,会不会因为自己而与郑济大打出手呢?
想起李祚陵咬牙切齿地发誓诛杀国贼的模样,黄礼不禁苦笑摇头。这个年轻人真的是那么简单吗?他怎么就真的轻松袭取了定襄郡城,又怎么将胡泽优势之军吞并的呢?他以定襄全郡之力整军经武,诛杀国贼的话能信吗?
这些问题,黄礼无法回答自己。
可是,他隐隐觉得,自己和李祚陵之间颇有共同之处。两人都主张拒胡夷、诛国贼、平天下;两人为此都不择手段,甘冒风险将目光瞄准了定襄郡;两人都不齿郑济所为……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暗,而黄礼的思绪却更加集中了。
他把自己换在李祚陵的位置上想了想,觉得李祚陵应当急于平定定襄全郡,此时,他需要军力的支持。那么,自己是否应该放弃沃阳而全军投效定襄呢?这就是说,放弃自己独立的唯一本钱,从此将命运系在李祚陵的裤腰带上。
除此之外,似乎无路可走了。
主从关系的易势,被利用后的无奈,部下的背叛之怒……纵有一千个不情愿的理由,在无路可走之时,黄礼还是做出了决断。
夜色中,两骑快马从沃阳西门驰去,向定襄而去。
也是在同一夜幕下,一骑快马从北面而来,径直驰进沃阳城下的朱偡大营,而几乎在此同时,从雁门而来的百余骑也进入朱偡营中。
郑济、颜穆行色匆匆,在朱偡殷勤的引领下高坐大帐。
“报!左骑校尉急报!”早已等待的卫士报道。
郑济脸色一变,忙道:“传进来,快!”
一名白翎军士快步进帐,拜礼道:“左骑校尉属下什长甄武叩见太守大人!”
“快说说,他那边如何?”
甄武解下背上的包袱,取出几卷竹简,双手呈上道:“校尉大人令属下奉呈定襄府库钱粮、兵丁名册于大人!大人,定襄郡城已经牢牢在手,太守印信也在校尉大人掌握之中!”
郑济冷笑道:“那他为何不将印信……”话说了一半就止住了,他改口道:“甚好,甚好!哈哈,辛苦了,下去吧。好酒好肉吃饱喝足。”
自有人领甄武退下。
“朱偡,我也是得了宋中时的信才急来与你商量的。”
见郑济如此开门见山,朱偡不敢怠慢:“请大人明示。”
“想不到啊,李祚陵竟然鬼使神差地夺了胡泽之军和太守印信。如今,我们不能指望胡泽和宋中时联军攻取定襄郡城了,也不能指望李祚陵还需要黄礼的援军。那李祚陵还遣人传檄宋中时,要其立即停止前进,就地扎营,听候处置!你看看,他俨然是以定襄之主在发号施令了,他还会听命于我吗?那他这个快骑来报又是何意?难解,难解之极!”
朱偡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那手指在微微动弹着,半晌,他握拳道:“大人,为今之计,大人需联合黄礼、宋中时,以三军合计四万之众的军力威逼李祚陵就范!如能成,则可合两郡为一郡,大人再联络代郡,也足可与坐拥太原、上党两郡的刘刺史抗衡了!”
“他(并州刺史刘瀚)乃宗亲,某身为汉臣,何来抗衡之说。”郑济摆手道:“不过,三家联合之事可再议。”
颜穆道:“在下却以为,李祚陵送来这些东西的真意,乃是不愿意与大人反目,有自领定襄却遥尊雁门之意。若妥善处之,定襄不是不可为大人所用。若起兵攻之,李祚陵如今拥兵两万,其人骁勇非常、胆略超卓,麾下两千铁骑乃是当今有数的能征惯战之师,我军并无取胜之把握。何况,还是与宋中时、黄礼联军呢?”
郑济闭目点头,又问:“你明明已可自立,又为何遥尊于我?”
“天下大乱、诸侯割据、相互攻伐。而定襄、雁门都是边郡,还要提防胡人来袭。胡人素无信义,若两郡交兵,则胡人极可能趁虚而入,那刘瀚也未必坐视。大人,他手下可是有三万精锐呐!再则,朔方那边诸太守恐怕也想趁机染指吧?李祚陵是个聪明人,他如今立足未稳,不愿与大人交兵,便宜了别人。大人若能趁热打铁,拉拢彼此关系,荐其于太傅门下,则……”
“好!”郑济赞道:“别驾不愧为雁门第一智囊。时也势也,李祚陵已经不是驻军沃阳时的校尉了,我当以别法与其处之。哼哼,他坐镇定襄郡城,却是名不正言不顺,还需朝廷一道恩旨,他却没有根基,可望不可得。别驾,就劳烦你修书一封给太傅大人,讲明此节,设法给他李祚陵一个名号吧!如此大的人情一出,李祚陵还不乖乖地拜倒在太傅门下?”
朱偡道:“宋中时那边怎生才好?”
“一个无胆蠢材,无需理会!”郑济恨恨做声:“想当初我许他兵马钱粮之助,让他提兵攻打胡泽,他却迟迟不敢动兵,以至于便宜了李祚陵。此时,他已无用,太傅大人也不会管他的!”
朱偡又问:“黄礼……”
郑济的脸突然扭曲了:“打!狠狠地打!某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灭其九族!”
朱偡无言,心中却对宋中时、黄礼生出狐悲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