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碎玉楼的名头,沈云飞是听过的。
华夏各城内皆有教坊乐府,有民办,也有官办,其中官办教坊,以姑苏城碎玉楼为冠。其间教习的歌妓舞姬,多为世人所称道,每一个艺妓的容貌身段都是万里挑一的不说,且其技艺手段也都是一流。
这怀瑶仙子的名头三少到没听说过,但是听那妙真真人的口气,应该是十分出名了。
不过不管她出不出名,沈云飞历居望龙镇,没听说也不奇怪,而她的舞姿,此时却是可以亲眼目睹的。
轻缓柔和如微风一般的箜篌序曲中,只见那怀瑶仙子单足立在一根白玉石栏杆上,仿佛一动未动,却又像是从头到脚无一不在舞动。眉目轻转,肩膀微抖,腰肢仿佛被风吹的左右摇摆,活生生便如一只立于柳梢枝头的燕子,正静静地打量着自己在湖中的倒影。
忽地,那琴声如一阵春风袭来,摇动柳枝,那枝上的燕子便顿时飞了起来。只见那怀瑶仙子足尖轻轻抖动,双臂一展,腕上丝带顿时向外甩出,整个人竟也像那燕子一般高高地跃起,在空中一阵滑翔,又落到了另外一根“枝头”上。
那当然不是湖边垂柳,只是舞台边上的玉石栏杆,但就是这一眨眼的功夫,那怀瑶仙子竟然便从这边的栏杆柱子上“飞”到了另外一边,同样是单足脚尖站立,顾盼生姿。
在场宾客早就已经看呆了,就连沈云飞在这个时候,也早就忘了什么温如霞,什么侠义门,只全神贯注地看着舞台上的演出。
乐声徐徐转疾,那燕子终于无法再持续停留在柳梢枝上,展开灵巧的双翅,在湖面上欢快地飞翔起来。翅尖轻轻划过水面,将那湖水带起一道水痕,继尔又冲入半空之上,只留下那妙曼的倩影,在水中随着涟漪晃动……
不知怎么的,云飞似已看得痴了,目光紧紧地追随着那“湖上的飞燕”,呼吸随着她的起落而时缓时疾,整个人也仿佛要随着那燕子飞起来似的。
沈云飞并不知道,这飞燕凌波曲本就是蓬莱仙宫一种无上的修炼法门,只要在弹奏中加以魂力引导,便能使人身轻如燕,在海面上翱翔。而那怀瑶仙子所跳的舞步,也是一种特殊的技巧,以内力催动,使人能跳跃腾挪,如飞燕一般。两者若是相给合在一起,那就是一门极高深的轻功。
沈三少自幼因体弱而不能学武,看不出门道也是自然,但是他对艺术的天赋却是高得离谱。此时两名女子的表演虽并未加入魂力与内力的引导催动,但是沈云飞随着那音乐的节奏起伏而调整着呼吸,这便已经是在修习内力了。
再加上他的目光紧随着怀瑶的身影步伐移动,将她每一次跃起落下的动作、每一个细节,全都原原本本地记入脑海,这便已经相当于在偷学别人的轻功了。
更甚者,他浑然忘我,被这音乐舞蹈迷得是神魂癫倒,那就更是符合了道家心神如一、魂随心动的境界,竟然连魂力也在逐渐受到影响。
只是这一切,全都是在沈三少毫无意识的情况下进行的,他已经领悟了一门高深的轻功,自己对此却是一无所知。
不知不觉中,沈云飞在自己的灵魂识海之中,已在随着那怀瑶仙子的腾挪跳跃而移动着脚步,只是身体本身并未移动而已。渐渐地,他似乎已掌握到了这门决窍,竟能猜透下一步那怀瑶仙子将落在哪里。
他不知道自己学会了武功,还只道是眼力又有长进,便更加兴奋认真,耳中听着妙真真人的箜篌曲,脑子里却已在盘算着怀瑶仙子的下一步应该怎么跳、怎么走,两眼更是一动不动,死盯着那舞台栏杆上轻盈的脚步。
此时,这曲《飞燕凌波》已接近尾声,正是一段“归巢回翔”,沈云飞在心里计算着节奏步伐,便觉得这一步应该是向后飞退。
他自己在脑海中模拟演练也就罢了,偏偏一个情不自禁,身体竟然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向后退了一步……
他本就站在门边,这一步暗含了刚学会的功夫,又是形神魂气四者合一,一口气呼出,步子就跨得极大,竟然直接退到了门外去。只可惜,他身子是出了殿门,脚下却完全没有注意到还有门槛这么一回事,“砰”地一声,脚后跟在那朱红色的门槛上一嗑,整个人顿时向后跌倒,脑袋重重地撞到了地上。
沈云飞这一跤跌得到底有多重,现在暂时不提,却说外面刚好有人正欲进门,忽地看到里面撞出个人影,咕咚一声栽倒在面前,不由得被吓了一大跳。
那人正迈着步子呢,此时想收也来不及了,若是继续前进,不是一脚踏在云飞的胸口,便是被他绊住跌上一跤。那人功夫也十分了得,反应极快,只微微一提气息,迈出的腿向上一抬,便从沈云飞的头顶上跃了过去。
再说这沈三少爷,被摔得晕晕乎乎、头昏脑胀,突然看到有人竟从自己头顶上跳过,心中大为不快。翻身坐起,却见那人竟然直接跨过门槛,走入殿内,连回头看都不曾看一眼,就更不用说过来掺扶一下了。
沈云飞不觉自己险些绊了人家一跤,只觉得这人好生无礼,瞅着那一身黑袍的背影正想破口大骂,突然瞄到整个殿内除了少数几个人之外,竟然全都已经跪下,正在朝着刚刚进去这人行礼。
他徒然惊觉,这世上敢穿黑色绣金丝袍的,就只有轩辕皇室与各地城主,再听里面的人口中称号,才知道原来刚才从他头顶上跳过的,竟然便是今天的主角之一——姑苏神农氏,燕王殿下。
三少在地上怔怔地坐了好一会儿,摸了摸后脑勺,好像没有起包。再看那殿内,城主女虞也从后殿登场,只是一身黑凤羽袍,脸上罩着面纱,根本看不清模样长相。
听着城主与诸位宾客寒暄了几句,宣布入席,沈云飞原想重新进去,只是刚才跌了这一跤,心情大是不爽。
他对那些吃食本来就没多大兴趣,又听皇甫华说过,今日虽是郡主成亲,但主要的目的确是要商讨诛妖灭魔之事。他沈云飞一不会武功,二没有地位,即使参加了也没什么发言权,自然也是兴致缺缺。想起里面还有不少侠义门的人,他就更不愿意进去了。就算不担心被温如霞给认出来,但跟她坐在同一间屋子里吃饭,总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想到这里,沈云飞拍拍屁股爬起来,左右望了望,趁人不注意下了台阶,便在这怀熙宫里乱逛起来。
这凤翔宫为女主王宫,自然没什么后宫之禁,再加上今天请来的宾客也都是有身份、有名望的人,上面早有交待,如非事出有因,否则不能为难约束所到之宾客。因而沈云飞这一通乱逛,竟然也没有侍卫拦他。
那些侍卫早看出他没有武功道法,只要不是存心闹事,没去硬闯什么禁忌之地,也就由着他四处走动。
沈云飞天生就是个喜欢乱逛的,这一逛,就逛到了一处花园里。只见园中百花盛开,争奇斗艳;鲜花丛中彩蝶飞舞,煞是喜人。
他细数着这里的花类品种,正琢磨着要掐上一朵来赏玩,忽然听到一阵极细微的啜泣声,正从前方花丛中传来。
云飞一时纳罕,悄悄绕过花丛,侧目观望,只见一个约摸十三四岁、身形瘦小的蓝衣少女正蹲在一丛水云仙草边上,用手指抠着地上的泥缝,望着那鲜嫩的花瓣轻声哭泣。
起初,沈三少还以为这是个宫里的小宫女,可能被什么人欺负了,躲到这里偷着哭。可是再仔细一看,又觉得不像。
女孩的头上梳着双丫宫髻,髻端挂着丝带银铃,显然不是凤翔宫女的发型式样。再看她的穿着,那就更不像,一身浅蓝色的丝裙质地轻薄柔软,外罩蝉翼水纹透薄纱衣,既可保暖,又不会显得厚重;脚上的绣鞋也是格外精巧,水蓝色的丝缎上用极细的银丝绣着一幅的山水图案,只有江南一带宫造才有此精致手艺。
如此打扮,就肯定不会是宫女了,多半也是今天所请来的宾客之一。
她年纪尚少,应该不会是主客,多半是跟着家里人一起来看热闹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躲在这里哭泣。
沈三少向来最烦女人动不动就哭,一见便不知所措,只是眼前这少女,虽是在哭,但却哭得楚楚动人,梨花带雨,实在惹人堪怜。云飞一时不忍,竟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轻声问道:“小姑娘,你一个人躲在这里干什么啊?是受了什么委曲?说给哥哥听听,哥哥帮你出主意。”
那少女突然听到身后有人说话,被惊了一大跳,赶紧转过身来,一张小脸吓得惨白,嘴唇都不禁哆嗦起来。后又见沈云飞一身华服,面目俊朗和善,又说着要帮忙的话,才知道是自己吓自己,小心翼翼地松了口气。
沈云飞见她一张小脸水嫩嫩的,吹弹可破,如水晶雕琢一般;两只眼睛极大,晶莹剔透,就像是盛了两汪清水似的。她面上泪水未干,又刚受了惊吓,此时目光不定,双肩微抖,真是一看便让人忍不住想要好好怜惜一番。
如此娇弱的小人儿,就像是水晶玻璃做的,哪怕轻轻一碰,就要碎了。谁又舍得伤她,让她独自一个人躲在这里偷偷哭泣呢?